舞蹈,及两男关系
2022-01-0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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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是情感的囚笼,情绪通过面容漫展。草木,动物,以及人类,皆是如此。我羡慕那些可以自由舞蹈的身体,就像挣脱束缚的火苗,在虚空中自由地舞动和燃烧。我是拙于肢体表达的人,一是自认为生性腼腆,二是肢体不大协调。舞蹈或许是我生命中的另一种缺憾。它是另外一种语言,是要把身体的美发挥到极致。身体是具象的,它有形状,有力气,有时间的烙印,它敏感,有疼痛,有愉悦,有悲愁,它又有意象的无限延伸,是身体中情感和记忆的融合。
我曾想要尝试舞蹈。大学在实习单位,我参加过一次卫生系统内部的“庆七一”文艺汇演。经过一个月的彩排,我们登上舞台。我穿着租借来的紧身衣,打了粉底和腮红。聚光灯聚拢而下,我的大脑骤然间一片空白。我只是不断地跑位,尽力在准确的时间点,摆好几个固定的造型。整支舞蹈几乎都是由造型组成的,专为我们这些门外汉设计。我在慌乱中做了很多托举动作,在所有人之中,我似乎是最佳人选。我隐隐有些后悔参加这次活动。这舞蹈糟糕透了。我的肢体是僵硬的,没有故事性,也没有想象力的发散,每一个动作都依靠死记硬背和不断练习,成为一种潜意识的行为。训练阶段,舞蹈老师曾指着我说,嘿,那边那个小伙子,动作太别扭!其实,当时我只是想把手摆放得优美一点,还加上了一些自由发挥。
毕业以后,我于北京参加工作,这让我更容易接触到一些专业团体的舞台剧。我和很多人不同,在表演形式上,我热衷于舞剧多于话剧。最近,我刚看完两场《2 Men》的演出,演出团体来自台湾。关于演出的细节,我似乎想要记录和分享些什么。舞台剧不像是电影DVD,可以反复回放体味。即便是电影情节晦涩难懂,网络上也有大量的影评以供参考。我承认用文字叙述这次观看经验,着实显得有些匮乏。《2 Men》不是我观赏的第一台舞台剧,但是我有幸观看了两次,相隔两天的,首演以及闭幕演出。第一次观看,我坐在十一排靠中间的位置。小剧场中挤满了黑压压的观众,有些人甚至是慕名远道而来。说实话,为了节省工资,我尽量购买最便宜的票,在这个区域选择最好的位置。第二次观看是《城市画报》的活动赠票,在第二排靠左边的位置。这使我离舞台和演员更近,这次回顾也让我有所得。
我曾把这台剧目的梗概通过微信转发给朋友看,其中有一些字眼格外醒目,比如“台湾的全男子舞团”,“两难关系”,“林奕华导演”。朋友有些迟疑和兴奋,这难道是在讲述,同志爱情!?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可是我无法回答他。直到演出结束,我似乎也没有找到准确的答案。总而言之,《2 Men》是个简约而丰富的舞台剧。它的布置很简单,它的情感表达很充沛。至少它令我耳目一新,因为独具个性的表演。舞台上似乎只有,两个男舞者,一只板凳;一个音乐家,一架钢琴。宣传册中印着两个男舞者的名字:陈武康和苏威嘉。其中一个体态匀称,另一个略显丰满。舞剧是这样的开场:钢琴独奏,故事独白,羽毛球击打者。
苏威嘉,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壮实”的男舞者,但是这并不影响整支舞蹈的呈现。他身穿一套深色西装,有些神经质。我心中还暗想,套装一定是定制的。钢琴曲节奏明快,陈武康坐在钢琴师的旁边,手捧书册,念了一段文字。几天过后,当我试着回忆这段文字的时候,脑海中似乎只剩下杂乱的意象,它们或许出现过,或许没有。公路,田野,鸟群,还有灯塔,似乎所有的视角都是明亮的。陈武康的台湾口音,也和文艺气息满满的段落符合,我心里似乎觉得,大陆的少年很少会有这般自由的生命底色。苏威嘉从后背抽出一只羽毛球拍,配合着音乐在舞动,但是他没有球,也没有对手。是的,他在等待一个对手,就是陈武康。读白过后,陈武康拿起钢琴上的羽毛球拍。他们开始隔空对打。他们的动作敏捷。可是依旧没有球。
舞剧中加入了对白,这似乎是很特别的呈现方式。音乐家手下的“预置钢琴”,似乎也有很特别的声音发出来。两个舞者的关系开始确立,似乎从一开始就是纠结和深邃的。苏威嘉,陈武康,是否觉得这两个名字有些相似的特质?可明明都是不一样的字。在他们的舞蹈背后似乎藏着一些故事,比如一段涤荡起伏的心路历程,这些故事的起源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如果编舞完全采集自舞者的生活经历,舞者不用刻意扮演他者形象,似乎在表达上也更为自由、更为真挚,这或许就是《2 Men》最令人着迷的地方。当然从另一方面,我相信因为舞蹈的缘故,也让舞者更为深入地触及彼此的身体和灵魂,得以重新认识对方。很明显,他们是相互了解的。长达多年的了解。舞蹈中,他们通过对换身份去理解彼此,情感上也因此而发生共鸣。陈武康模仿苏威嘉的样子,比如他抱怨时候的恼怒,说话时的语气。陈武康站在板凳上,慢慢脱掉外套,衬衫,领带,裤子。他露出精壮的肉体。他把平角内裤的下缘拉了拉。他蹲下身来。苏威嘉颤动着陈武康上臂说,他很胖,真的很胖。很多观众付之一笑。我相信,有人阅读到这部分文字的时候,已经有些分不清两个人的名字。这一段交换身份的情节设计,一度让我迷惑。他们到底谁是谁?
戏剧的冲突或许在于阴暗面的呈现。比如对白中所说,父亲怀疑儿子的性取向,要带他验血、验尿。剧目中还有类似的读白,你有没有想过要杀死一个人,但是你们相互之间并不认识。剧目中有对苏威嘉生活状态的呈现,比如他穿一件衣服,会正面穿完反面穿,反面穿完正面穿,因为脱下来衣服是反着的,直接丢进洗衣机,洗完晾干,就反着穿上。这是某种懒惰吗?在我看来,似乎不像是。我以为,这是一个人无法穿越的低谷时期。这是精神内质中的反复和无常。我们有没有过相似的黑暗经历?我想,每个人一定都有这样一段时期——我们高度怀疑自己,我们否定自己,我们虚度光阴。我们浑身上下都写满邋遢,我们心里虽然疼痛但是没有人知道,我们无所依从也无法倾诉。我们甚至有了另外一种黑暗的暴露。比如想要谋杀一个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关于谋杀,我的的确确想过,以及一些关于人生的虚无,关于死亡的浪漫,以及我们应该怎样对待这个荒芜的世界。
据说,舞者苏威嘉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黑暗时期,等他再次出现时候,他变得乐观开朗,永远都在笑。剧目进入后半阶段,就没有什么对白了。舞者开始专注于肢体本身,以及情感的表达。或许看到这里,他们的名字是什么,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他们之间的纠葛。我们看到了他们内心的冲突。这种冲突是孤独的。冲突,比如怪异的爬行,仿佛绳子的扭曲和蠕动,一直向前,再向前。冲突,比如是对身体的不断拍打,两者之间的,手掌和手掌之间相互捕获。冲突,是两个人的对立,有两种不同表达,每个人都有一束聚光灯。碰撞,修复,碰撞。但是,他们总有一刻会趋于同步。他们开始一样去纠结生活,一样去奔跑和跳跃,一样去挣脱枷锁和寻找自由。舞蹈至始至终都是两个人的,随着时间推移,情感的深入,他们在表演上显出疲劳,开始剧烈地喘息,我见到汗水浸透衣衫。双人舞的概念在这里得以集中体现。他们相互依靠,彼此搀扶相融。只不过,这是两个男人的情感传递。甚至,如果说里面有一点点暧昧和情愫,甚至是一点爱情,也不为过,在我看来,他们的情感比这深厚和浓烈得多。但是我无法定义他们。宣传册中说,有父子关系,兄弟之情?可是我觉得,这就是单纯的男人与男人的情感,它可以有无限的可能。一束光照在他们身上,苏威嘉弓背弯腰,陈武康在他身上,画面定格的一瞬间,真的很美。舞蹈的结尾依旧是打羽毛球的场景。两个人随着钢琴曲,手拿羽毛球拍,相互交锋,但是他们很轻松,也很愉悦。灯光暗下来,只有羽毛球闪着幽幽的光,仿佛在他们之间,有了真实的传递和连结。
其实,我很想像是写武侠小说一样,把这支舞蹈的套路写出来,这是我第一次想要试着用语言描述我对舞蹈的观感,比如手臂是怎样挥舞的,身体是如何摆放的,他们怎样去跳跃和腾挪,怎样去对峙和纠缠。可是我并不擅长这些,甚至对于舞蹈的诸多术语,也是一知半解,我只是擅长感知和想象,看到情感透过肢体在传达。舞蹈结束以后,主办方设置了一个简短的访谈环节。节目过后,演员和观众可以进行一次互动,实属难得。观众中的提问者不乏专业人员。陈武康说,不要误会我们,我们都是直男。他还说,在创作这支舞蹈的时候,林奕华导演问他们,是否可以接受接吻?他说,我简直无法想象。导演甚至单独拷问他们,问及对另一方的情感和态度。他说,想到和舞伴接吻,实在有些想吐,但是想到为了艺术,好吧,似乎可以试试。还好,导演最终没有这么要求。当我站起身来,问及他们怎么看待舞蹈所传达出来的情感时,他们说,你似乎都知道了,很多东西留给观众去想象就好了。有人说他们之间一定是爱情的时候,他们笑而不语。想来也是,没有答案是最好的结局。
我在回程的时候,思绪始终游离于舞蹈中的片段,在这些无法连贯起来的碎片中,我想到了男男关系的问题。我发信息和朋友说,这是很纯粹的舞蹈表达。有些时候,或许是我们过于敏感,又或许是我们把爱理解得过于狭隘。其实在北京街头,如果认真观察周边行人,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拥挤的人潮中央,发现那些彼此亲密的男生。我们暗自窥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揣摩他们眉眼之间的交流,试探他们的关系,是否是情侣?是否发生过性行为?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此时此刻,是彼此重要的存在,这是人生中另一种自由的抵达。我知道,他们要抵抗世俗的眼光,试着打破传统观念的枷锁,甚至忍受他人的轻视和谩骂。可是,活在当下,我们就应该自由一点。天性只有在得到解放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那一点点美好和温存。我想起这样的句子:用尽吃奶的力气取得高考,选择宿命中的专业,身体发育正常,一场生命的爱恋正在开始,像花。
关于舞台剧《2 Men》,关于这次男男关系的体验,并不惊心动魄,也不缠绵悱恻,甚至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但是我的内心是满足的。有时候我会幻想自己也是一名舞者,穿着并不浮夸的舞服,在黑夜里,没有一名观众,在没有聚光灯的舞台上,自由地起舞。如寂静花开,如飞鸟掠过,如无数生命的悸动发出声响,落在一片无边的田野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多感受一点身体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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