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自言山栖乃胜事，但偶尔仍会觉得寂寥，总想着自己若居住在都市，肯定会去健身房，或是会被早晨人流的喧嚣吵醒而加入到晨练的团体中去，这些一闪而过的遗憾，终究解决不了我缺乏运动这个实质性的问题。
　　于是决定散步，家住在坐北朝南的小山岗，南面对着一座更高的大山，有溪河依山环绕，两山之间的距离仅两三百米，绕圈子走个来回恰好一公里，每日晚餐后匆匆跑到书房抽两根烟，尔后借着夜色出门，乡村夜幕低垂，新修的水泥路干净明亮，在这山川里走走，亦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起先是小闺女陪着走，上学后就由老婆作陪了，已然秋凉，四野田畈里，有着密集的草虫嘶鸣，或是途经某农户门前，偶尔传来几声慵懒的犬吠，除此外，亦能听到远处顽童铜铃般的嬉闹，然后再没有别的了，没有电视音响的喧哗，没有车辆的呼啸与机械的轰鸣，很多时候走过那些失耕的田边看着茂盛的草丛，感觉如同行走在荒原旷野。
　　起先的时候仅有一弯勾月，但常会隐入有如泼墨的天际，南面的高山永远都是黑漆漆的屏障，山脚下疏落的人家亮着安静的灯火，如同他们恬淡简静的人生。其实散步的我们同样是简静的，我特意不带烟，有时也不带手机，捏着闺女的小手告诉她，此时途经的这棵巨大的古樟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树上住着猫头鹰，她的父亲幼时常能在树下捡到从树上掉下来的雏鸟。
　　再往前走就有潺潺而流的小溪了，女儿与我们分辨着各种声音，她说：“听，流水，流水声是我先发现的。”我们借着手机的电筒看水从散漫的草青中汇聚过来坠入小溪，小溪依路而去，十数米，月亮就在那清浅的水里轻轻晃荡，我们走一步，它亦随着我们走一步。
　　走几十步就到枫树弄了，枫树弄是一个失却了地标仅留下名称的地名。起先这里或许曾有过整片的枫林，抑或有过集居的村户与弄堂，但我知事的这数十年，枫树弄是一眼泉井的称呼，当年小村的村民都是到这里挑水喝，我在十岁左右就挑着两个洒水壶来挑家里的用水，而现在水井虽然如昔有着一汪永不枯竭的甘泉，但村民们再也不用挑水了，唯有泉流与残破的围墙沉寂静默，夏夜偶有村民坐是处纳凉。
　　夜色明亮时，能见到山川远处田野里淡淡的雾谒，很低，低到远处的民居似乎都飘在这疏淡轻烟之上，偶尔咕嘟的夜鸟藏在稻田里，其实稻田并不多，一些良田撂荒后，慢慢长满茂密硕壮的野草，甚至藤萝簇拥，一蓬蓬，开着星星点点黄色米粒小花或蓝色牵牛，一些村民把一小爿一小爿水田掘成池塘，放百十尾自己喜欢吃的鱼，闲暇时或去垂钓，有客来则抄两网，桌上便有了新鲜的菜肴，这些鱼塘在修成时，户主皆会到河边折几枝柳条插上，现在这些柳枝多已长了小树，月光之下，柳枝摇曳，波光潋滟，水气氤氲，着实可让人驻足流连。
　　这样慢慢浏览慢慢踱步，我脑海里总会蹿出一个词来：安静。当然，这所谓的安静从声响上来讲，必须容纳鸣叫的寒蝉与哗哗的水流，其实这安静，更是指内心的安静与乡民的安静，记得第二本书出来时，有人指责我对附近村民的看法有失偏颇，而我确实对四周村邻的懒散表达出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小小无奈，但这两年，却发现自己慢慢与他们同化，竟然觉得，这简单不饰繁华的‘不争’其实甚好。
　　散步的终点就是那条依山而流的水草小河，有土筑的小坝，仅数米宽，水边搁着两块水泥板，那是村妇们早上洗涤家什槌棒衣服的宝地，市医院刚退休的招马叔的新别墅就建在这旁边，他是我当年刚开始执业做医生时给予最多指导的恩师，这位在城市居住了四十年的心脑血管专家，突然回到这逼仄的乡村来定居的决定，多少让大家感到讶异。
　　我们通常在河边折返，边走边与河对面的叔伯妯娌闲聊几句，闺女每次折返都会松开一直牵着的小手对我说：“爸爸，我累了。”我把她举起来骑在肩膀上（我甚至怀疑她每次都兴致盎然地愿意与我一起散步，目的就是为了回去时能跨在我肩膀上骑马），她母亲替她拧着拖鞋，我驮着她慢慢往家走去。
　　钩月已被我们一天天走成了盈月，此时白云如海，山村田舍空阔明净，竹篱矮墙绿萝轻笼，踱着步子的我们，望着不远处自己的家，亦流出朦胧含蓄的灯火，渐渐体会出‘其居与山谷相望，暇则步草径相寻’的诸多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