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片讨伐声中哭泣
2022-01-01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那年我两岁多,是一个好哭的孩子,晚上母亲不愿意把我关在家里,经常抱着我参加村里的大会小会,由此我也参加了大军后爹的批斗会,早早就看到了人类残酷的一面。过度的刺激,让我至今仍旧无法忘记批斗会现场的一幕幕。
大礼堂穹形的屋顶无时不在勾画着完美的弧线,若视线一直留在屋顶上,谁也无法猜测出此时的礼堂中正在上演幕令人发指的斗争。大军后爹被五花大绑,屈身站在舞台中央,在他身旁站着两个人,他们表情十分严肃,不停地把大军后爹的头狠狠向前下方按,似乎只有把大军后爹的头按到地上才肯罢休,大军后爹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无法把腰弯得再曲了,每一次被强制按下腰的时候,他都会发出一声声惨叫。
舞台下的人群挥舞着拳头并且还发出奇怪的吼叫声,惨叫声和吼叫声交织在一起,它们不断拍击着我的耳膜, 我被这样的情形吓哭了,心中被充满了疑惑,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大军的后爹,大军后爹可是一个善良的人,是我家的好邻居呀!冬天经常帮助我家扫门前的雪,秋天还带着我和大军哥钩过沙枣。为什么大家要这样对待一个好人呢? 我不相信眼前的事实,想再看看叔叔阿姨和善的眼神,平时每当他们见到我时都会露出可爱的笑脸来,在我心中他们永远是快乐的。我想用我的视线截住他们的注意力,可是没有一位叔叔阿姨再来关注我一下,即便是我抬高嗓门哭喊,他们仍旧无动于衷。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仿佛他们的视线已经搁浅在舞台之上。在大军后爹身旁两个男人的怒吼声中我同样找不到答案,大军后爹的惨叫声在人们的怒吼声中显得孤单无力,我感到那惨叫声在怒吼声的紧逼下仓皇而逃,逃到离我内心很近很近的地方,就像我家的狗和猫争斗时猫发出的叫声,让我坐立不安。
(二)
我家狗狗欢欢很聪明,就是有点太爱管闲事,家里的大小事儿它真的操心不少,连猫喝水的事儿它也要管管,每当我给家里的猫喂水的时候,欢欢都很好奇,它先要看看我手中的碗里有些什么,审查一下是不是我又给猫咪好吃的东西了。猫平时在屋里屋外捉老鼠,只是口渴的时候才会来到水盆边上喝几口水,我在心里经常念叨,养个勤快的猫就是省心。可是欢欢却经常制造麻烦,一天到晚把持着水盆,不许猫来喝水。不能顺顺当当在自己家喝水,那么猫又可以到哪里喝水呢?猫渴极了就围着水盆来回转圈,有时趁欢欢不留意,猫把舌头贴在水面上简单舔几下就迅速上到院墙,欢欢哼哼几声也没辙了。有时天还没亮呢,就听见院子里有猫的惨叫声,之后,猫就来到我的床头,我想它是来告状的吧!欢欢追到门口,才发现情况不太妙,灰溜溜地回到院子里。
我看不惯欢欢的不义之举,但当我发现欢欢鼻子上有一道新的抓痕时,我心中的怒气立刻消了多半。欢欢是强者也是弱者,它的强势只是做给猫看看的,猫却当真了,猫不清楚欢欢不会伤到自己,猫只是认清谁是天敌,好像不会区分老鼠是谁家的,只要是看到老鼠,不管是自己家的,邻家的,田间的,只要是老鼠就不分青红皂白扑捉到手,然后幸福地享用美味。
我开始同情欢欢,欢欢在和猫搏斗的时候的一定是手下留情了,我曾经目睹过欢欢和邻家的狗打架的凶样,每次都毫发无损凯旋而归。欢欢一定知道猫和自己是一家,猫若受到伤害欢欢自己也要受罚的。欢欢是弱者,弱就弱在当它面对自己家的猫时想得有点多。虽然从根本上欢欢是和猫争宠,它想独占我的爱,又何况欢欢和猫是天敌,有时抑制不住天性,见到猫就会有所从动,要和猫挣个高下,这也是让我很无奈的事情。
不过我还是希望看到它们和平共处,我把欢欢放倒在地,它的肚皮在阳光下白白的,并且一尘不染,我克制不住用手去摸,欢欢一点也不抗拒我的触摸,只见它舌头伸出来搭在地上,眼睛眯成细缝,我毕竟是它的主人,它对我完全放心。每当欢欢做错事情的时候,都会躺在地上把肚皮亮出来讨好我。当我把猫放在它的肚皮上时,它翻身就要起来,我喝令它不要动。碍于我的威严,欢欢只好喘着粗气不敢声张,两眼却直盯着躺在身上的猫,想必在相互争斗时它被猫抓过,此时还心有余悸。
猫不理解我的用意,无助地望着我喵喵叫着,它伸开利爪按在我的胳膊上,我感到它随时准备反击。我试着让它们俩单独在一起,未等我走出半步,猫就从欢欢肚皮上一跃而起,欢欢紧追不舍,一场人为制造的冲突开始了。
猫和欢欢都是为了看家护院,在这一点上各显其能,我虽然是它们的主人,我却无法实现它们之间的和平共处,也许它们的善意总是被对方误解,就像我所做的和平努力被双方不理解一样,它们生来就敌视对方,这中间究竟还藏着怎样的猫腻呢?
(三)
舞台上的小木桌方方正正, 汽油灯立在木桌上发出十分耀眼的白光,我感觉它就像一个小型的太阳,盯着看久了我的眼睛就会痛起来,我下意识把视线挪向礼堂的穹顶,那里有我熟悉的燕窝。煤气灯光照在上面,我可以很清晰看到从燕子们的窝中伸出的稻草,它们歪歪斜斜看不出一点至高无上的神情,燕子由窝中进进出出,看着它们悠闲的飞行姿态,我猜想它们肯定是来捧场的,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善意。
虽然燕子们竭力调节着气氛,可是舞台下人们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空气中抽烟的味道也越来越呛人,不知什么时候 舞台上又多了一个人,她声泪俱下,我仔细看了一下,她是小健的母亲,平时有说有笑的,不知什么事情让她如此伤心难过。
我想从这样的环境中逃脱,可是现实还是如此残酷,容不得一丝温柔的气息穿过。
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环境,不想再看到这样残忍的场景,不自觉把脸深深埋在母亲怀里,以为这样就可以回避发生在眼前的一幕,可是大军后爹发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小健母亲的哭声也持续不断,我感到很害怕,我的腿在母亲怀里开始拼命乱蹬起来,这样的太空漫步无疑是徒劳的,我无法让母亲赶快离开会场,好像母亲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在会场中动弹不得。渐渐我发现我的哭声似乎已经不自觉迎合了小健母亲的哭声,不同的是我的哭声无法打动在场的每一个人,或许在他们看来我的哭声不像小健母亲的哭声那样会讲故事,他们的思绪已经牢牢钉在舞台之上,最后被大军后爹发出的喊叫声所牵扯住,无法脱离,无法再顾及到我发出的呐喊。
我很少见到一个大人如此哭泣,小健母亲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为什么她的哭声会招来人们更多的同情,我隐隐感到她的哭声来自一个我暂时无法理解的地域。那里也许充满着别样的爱与恨,情与愁,善与恶。一个我的情感暂时无法触摸到的地方,一个我的理智尚无法通达的疆域。
我很好奇,不知何时才能揭开这层神秘的面纱,我开始痛恨这样远离亲善的世界,虽然它的全貌还没有进入到我狭窄的视野,可是这显露的部分已经重创了我弱小的心灵,让我想挣脱母亲的怀抱,去找寻一个更加安静的地方。
也许在近旁的叔叔阿姨会注意到我的不适应,可是他们并没有能力让我回避这样的现场,或许他们其中有些人也想早早离开这样一个走样的会场,也是因为和我母亲同样的原因无法离开。我也许不是孤单的,我是一个小朋友,可以用哭声来表达不满,虽然我的哭声让母亲感到无可奈何,我可以用哭声来释放受惊吓后的不适,但是那些想早早离开会场的叔叔阿姨却无法哭出声来。
母亲的脚步慢慢移向礼堂的大门,离舞台越来越远,空气也越来越清新,我感到我们撤离的过程很漫长,嫌母亲的脚步移动的太慢了。
我的哭声在空旷的礼堂上空游走着,先是被大军后爹发出的惨叫声覆盖,而后又被小健母亲的哭声再次覆盖,这些声音相互叠加渗透,不断加强又不断削弱,我摘不出它们相互合拍的韵调,相比这下我的哭声显得很柔弱,虽然这些声音同样都原发自声讨大会,可是却表达着不同的情感诉求。我的哭声中包含着受惊和无助的情愫,声音中还有一丝母子情感的缠绵和祈求,祈求母亲赶快离开吵杂的声讨大会,快快回到安静的家中吧!我听出大军后爹发出的声音中也有和我一样的祈求成分,他是在祈求他的母亲来解救他回家吗?可是他的母亲又在哪里呢?也许他的母亲就在舞台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一次次将头按下,时刻准备从人们是声讨声中将自己的孩子解救出来。小健母亲的哭腔拖得很长,好像是伤心到了极处,不过这样的哭声在会场中却引起不少共鸣,人们好像能够从中找到某种解脱的感觉,我看到人们在这样的哭声激发下情绪激昂,个个挥舞着拳头,一起喊着口号。
此时礼堂中的燕子开始急匆匆飞过每个人的头顶,它们好像要从每个人头脑中采集信息,回去仔细解读出其中要义。
(四)
我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生怕众人会把我从母亲怀中夺走,不再喜欢那个曾经上演过电影的地方。我喜欢的是能够给我带来快乐的舞台,我不愿意看到亲切和蔼的大军后爹遭到虐待,我极力把我目睹的场景想象成一场普通的演出,大军后爹以及舞台上的所有人只是演员,而我们舞台下的所有人只是在看一场生动的喜剧。如果是这样我在情理上仍旧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编排。我想看到大家和善的脸庞,听到发自肺腑的爽朗笑声。
我看不到别的小伙伴,此时他们也许进入梦乡了,在他们梦中或许会出现一个顽皮我呢。小健是我的好朋友,小健遇事从来不哭,假如小健在现场,当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在舞台上声泪俱下的时候,保不准也会像我被吓哭的。小健没有来到这样一个异样的会场真是幸运,他幼小的心灵上并没有被打上如此悲痛的印记,他的童心里依然天天充满阳光,我好羡慕小健的童年。从另一方面想想,我感觉小健幸运之中也有一点小不幸,他没有看到母亲最真实的另一面,在他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声背后一定隐藏着悲惨的家族史。
记得也是在这样一个舞台,村里组织演过《白毛女》的戏,同情喜儿是因为她很可伶,我痛恨黄世仁是因为他很霸道,我感到杨白劳实在憋屈,可是在我幼小的心里早早就明白戏剧是演给观众看得,或许是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但在舞台上只是和小朋友们一样在扮家家。我丝毫不用担心演员们会受到真正的伤害,人们化了妆,穿上漂亮的衣服,随着一声锣响之后,大幕就徐徐来开了,然后那些熟悉的脸庞被胭脂涂抹之后,在气油灯的照耀下像童话中的人物,记得那年晓月姐伴喜儿时,红头花落在地上时还引得满堂大笑。
我相信小健母亲的哭声是真的,虽然有可能她再为过去的人和事而难过,不像我只会被现实的情形所触动。凭我的直觉感到这舞台发生的一幕不是在演戏,大军后爹没有化妆,小健母亲也没有化妆,没有锣声开道,更省去了舞台大幕的遮掩。一开始大军后爹就被按在舞台上面,他的确站在报幕的位子,可是他痛苦的表情让我无发接受,若是换一个其它与我不熟悉的人,我会把这想象成一场演出,正因为我对大军后爹很熟悉,他的坚韧和果敢一直让我崇拜着。燕子们或许认为这是一次普通的演出,它们像往常演戏时一样在礼堂上空自由飞翔,我无意指责它们的无知,因为人类的有些做法也许它们永远都搞不明白。
我并不是一只燕子,我终究要长大成人,我带着疑问长大,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样一个夜晚,人们不能心平气和像朋友一样交谈?难道他们是天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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