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年
2022-01-0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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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年
贾志红
十七岁的小乔走进我十六岁的视野时，是一个拙朴的大男孩儿。象许多农家子弟一样，朴素，寡言。不同的是他并不自卑。微扬着瘦削的下颚，目不斜视的眼睛里刻着少年人惯有的些许张狂和骨缝里透出的倔傲。
那时，我们同在一所重点高中读书。我中途转学到他那个班的时候，座位恰巧在他的旁边。这个看起来又傲又倔的家伙，对新来的女同桌视而不见。拿书的手纹丝不动，连目光都不曾游离片刻。从小到大有着公主情结的我，从未受过这种公然的漠视。耿耿于怀中，我便以牙还牙。听课看书，两个并排而坐的少男少女，形同陌路。双方象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却又真的像空气一样忽略不计。
从没有见他朗朗地笑过，脸上有着少年不该有的沉重。好像也没有特别的爱好，只是听课极其刻苦，认真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偶尔见他的家人来送日用品或粮食，他也只是领着匆匆地到伙房办个手续，随即马上回到教室，继续读书。不象那时的我，每遇母亲来看望，总是像个孩子一样缠绵个没完没了，泪眼婆娑的。
许多次枯燥的数学课上，我飞扬的思绪，常常越过老师微秃的头顶，在校园空旷的天空上漫游，双眼瞪着老师翻飞的口舌，却不知所云是常有的事。结果可想而知，我的数学成绩一落千丈。那一年的高考，小乔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一所财经大学，我顺理成章地落榜了。
高考后的那一个暑假，我像一只受伤的猫，蜷缩在家里舔噬伤口。九月里开学的时候，又回到学校，加入了复读的大军。小乔却不曾告别一声就远赴另一个城市，圆他的大学梦去了。我们之间的故事似乎就这样结束了。连开始都没有，就匆匆地结束了，一丝涟漪都没有荡起的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我们曾经同桌过的那些时光。不用过很久，他的名字，连同他的身影都会在我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事情就像青春的岁月一样,充满着新奇的变幻。开学的第二周，我极其意外地接到了小乔的来信，惊愕得半天不敢打开。写信的小乔热情细腻，开朗明快。和那个冷漠孤傲的同桌判若两人。我想一定是大学里轻松惬意的学习和生活改变了那个沉重的农家子弟，阳光明媚地照耀着他的世界，东风和煦地吹散了曾经笼罩在他心头的阴云。
被青春的热情燃烧起来的小乔，非常认真而勤奋地写着信，一如他对待高中时的学习。在那些热情洋溢的信里，他不厌其烦地介绍学习方法，尤其是学习数学的方法。并且还托他的同乡辗转送给我他那时的数学笔记。我捧在手里时，如同捧着一颗沉甸甸的少年的心。除了谈学习，小乔开始在信里关心我的生活。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我在教室走廊的尽头，怦怦地读着他真诚而笨拙的关怀，一些朦胧的心事随同呼啸着的北风，吹向远方……
当然，小乔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大学。他如此地热爱他的专业，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向往。仅仅凭着读信，我就对他的大学生活了如指掌了。从公共课到专业课，从教室到操场，从老师到室友……都是他百写不厌的内容。朝气蓬勃的小乔终于在他的大学里找到了他热爱的生活和早就应该属于他的真正的快乐。
后来，我也去到那座城市读书，在另一所大学。周末的时候，他常常来看我，总是带来几本书送我，坐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们常常就这样尴尬地坐着，我看着他的手指在膝盖上颤动，空气在颤抖中凝固了。曾经被他抛却了的一些沉重，在这个青春的季节里，又爬上他荡漾的心头。
因为拙于言语吧，虽同在一座城市，小乔却一如既往地写信。这时，他侃侃而谈的大多是理想。才思敏捷，言辞犀利。偶尔也叙说一下家事。我终于知道了让这个农家子弟背负沉重的原因是他年迈多病的双亲和为了他而辍学的妹妹。我每一次都能从他情真意切的叙述中，读出他压抑着的呜咽。
时光如水，两个年轻人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纸，终因他的倔傲和我的矜持，没有被神奇的手指点破。毕业时，他略显拘谨地来向我告别，脸上写着我能读懂的踌躇满志，终于朗朗起来的笑声回荡在初夏的风里。那笑声从没有如此地爽朗过，从没有的。我从心底里由衷地为他高兴，为他终于能够实现抱负和回报亲人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没有想到的是，去新单位报到以后，小乔便杳然了。那个真实地陪我走过青涩年华、曾经暗恋我多年的青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像一滴水，被阳光照耀以后，五彩缤纷地蒸发了。我久久地不解过，思索过。我从心里找出一百个疑问埋怨他，生出一千个困惑鄙夷他，茫然以后，又翻腾出一万个理由，原谅他。
疑问困惑和原谅的轮回之间，十年过去了。
很多个夜晚，被怀旧的情绪笼罩时，常读他少年时意气风发青春激扬的信，那些文字里，寄托了小乔多少纯洁的感情和对未来近乎痴狂的憧憬啊！目光从那些文字里拔出来时，也拔出了我无尽的黯然和悠长的落寞。
十年，信纸一遍遍展开，折痕处的字迹慢慢模糊，又渐渐破碎。
我用十年的光阴，编织了很多故事。有时他站在光明里，更多时候跌入阴暗。
如果没有那个消息传来，这些故事大约还会继续。
但那个令人痛心的消息还是传来了。伴随那消息而来的是午后明艳的阳光。那么明艳，明艳得张牙舞爪，掘人心肺。
十年前，也是一个阳光明艳的午后，在报到完毕返回宿舍的途中，一个青春的生命，倒在车轮下的血泊里……
来不及和任何人告别，来不及了，他老病的爹娘、幼弱的妹妹、暗恋的姑娘。
他所有的梦想连同承载梦想的生命都在温暖的阳光下，象肥皂泡一样破灭了，破灭在那个阳光绚烂的午后。
我像被闷棍沉重地击打了一样，没有尖利的疼痛，却久久地缓不过气来。
在他杳然无信的十年间，我设想的无数个他消失的理由中，唯独没有这最惨烈的一幕。在我疑惑，猜忌，甚至把他想的不堪的那些日子里，我青春的伙伴，正行走在天堂的路上。
十年后，我却只能以我无尽的哀思抵偿我对那个远在天国的灵魂长达十年的误解。
天国，那个总有一天我们都要去的地方，小乔，在那里，你过得还好吗？是不是走了很多的路？一直走不到你想去的地方？有没有遇到中意的姑娘？遇上了，就放下你的倔傲，牵着她的手，去漫步云端吧。这段杳然的光阴，于天国而言，就是流星滑过天幕的一个瞬间吧？我这里，是整整十年。
（一篇旧作）
贾志红
十七岁的小乔走进我十六岁的视野时，是一个拙朴的大男孩儿。象许多农家子弟一样，朴素，寡言。不同的是他并不自卑。微扬着瘦削的下颚，目不斜视的眼睛里刻着少年人惯有的些许张狂和骨缝里透出的倔傲。
那时，我们同在一所重点高中读书。我中途转学到他那个班的时候，座位恰巧在他的旁边。这个看起来又傲又倔的家伙，对新来的女同桌视而不见。拿书的手纹丝不动，连目光都不曾游离片刻。从小到大有着公主情结的我，从未受过这种公然的漠视。耿耿于怀中，我便以牙还牙。听课看书，两个并排而坐的少男少女，形同陌路。双方象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却又真的像空气一样忽略不计。
从没有见他朗朗地笑过，脸上有着少年不该有的沉重。好像也没有特别的爱好，只是听课极其刻苦，认真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偶尔见他的家人来送日用品或粮食，他也只是领着匆匆地到伙房办个手续，随即马上回到教室，继续读书。不象那时的我，每遇母亲来看望，总是像个孩子一样缠绵个没完没了，泪眼婆娑的。
许多次枯燥的数学课上，我飞扬的思绪，常常越过老师微秃的头顶，在校园空旷的天空上漫游，双眼瞪着老师翻飞的口舌，却不知所云是常有的事。结果可想而知，我的数学成绩一落千丈。那一年的高考，小乔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一所财经大学，我顺理成章地落榜了。
高考后的那一个暑假，我像一只受伤的猫，蜷缩在家里舔噬伤口。九月里开学的时候，又回到学校，加入了复读的大军。小乔却不曾告别一声就远赴另一个城市，圆他的大学梦去了。我们之间的故事似乎就这样结束了。连开始都没有，就匆匆地结束了，一丝涟漪都没有荡起的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我们曾经同桌过的那些时光。不用过很久，他的名字，连同他的身影都会在我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事情就像青春的岁月一样,充满着新奇的变幻。开学的第二周，我极其意外地接到了小乔的来信，惊愕得半天不敢打开。写信的小乔热情细腻，开朗明快。和那个冷漠孤傲的同桌判若两人。我想一定是大学里轻松惬意的学习和生活改变了那个沉重的农家子弟，阳光明媚地照耀着他的世界，东风和煦地吹散了曾经笼罩在他心头的阴云。
被青春的热情燃烧起来的小乔，非常认真而勤奋地写着信，一如他对待高中时的学习。在那些热情洋溢的信里，他不厌其烦地介绍学习方法，尤其是学习数学的方法。并且还托他的同乡辗转送给我他那时的数学笔记。我捧在手里时，如同捧着一颗沉甸甸的少年的心。除了谈学习，小乔开始在信里关心我的生活。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我在教室走廊的尽头，怦怦地读着他真诚而笨拙的关怀，一些朦胧的心事随同呼啸着的北风，吹向远方……
当然，小乔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大学。他如此地热爱他的专业，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向往。仅仅凭着读信，我就对他的大学生活了如指掌了。从公共课到专业课，从教室到操场，从老师到室友……都是他百写不厌的内容。朝气蓬勃的小乔终于在他的大学里找到了他热爱的生活和早就应该属于他的真正的快乐。
后来，我也去到那座城市读书，在另一所大学。周末的时候，他常常来看我，总是带来几本书送我，坐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们常常就这样尴尬地坐着，我看着他的手指在膝盖上颤动，空气在颤抖中凝固了。曾经被他抛却了的一些沉重，在这个青春的季节里，又爬上他荡漾的心头。
因为拙于言语吧，虽同在一座城市，小乔却一如既往地写信。这时，他侃侃而谈的大多是理想。才思敏捷，言辞犀利。偶尔也叙说一下家事。我终于知道了让这个农家子弟背负沉重的原因是他年迈多病的双亲和为了他而辍学的妹妹。我每一次都能从他情真意切的叙述中，读出他压抑着的呜咽。
时光如水，两个年轻人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纸，终因他的倔傲和我的矜持，没有被神奇的手指点破。毕业时，他略显拘谨地来向我告别，脸上写着我能读懂的踌躇满志，终于朗朗起来的笑声回荡在初夏的风里。那笑声从没有如此地爽朗过，从没有的。我从心底里由衷地为他高兴，为他终于能够实现抱负和回报亲人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没有想到的是，去新单位报到以后，小乔便杳然了。那个真实地陪我走过青涩年华、曾经暗恋我多年的青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像一滴水，被阳光照耀以后，五彩缤纷地蒸发了。我久久地不解过，思索过。我从心里找出一百个疑问埋怨他，生出一千个困惑鄙夷他，茫然以后，又翻腾出一万个理由，原谅他。
疑问困惑和原谅的轮回之间，十年过去了。
很多个夜晚，被怀旧的情绪笼罩时，常读他少年时意气风发青春激扬的信，那些文字里，寄托了小乔多少纯洁的感情和对未来近乎痴狂的憧憬啊！目光从那些文字里拔出来时，也拔出了我无尽的黯然和悠长的落寞。
十年，信纸一遍遍展开，折痕处的字迹慢慢模糊，又渐渐破碎。
我用十年的光阴，编织了很多故事。有时他站在光明里，更多时候跌入阴暗。
如果没有那个消息传来，这些故事大约还会继续。
但那个令人痛心的消息还是传来了。伴随那消息而来的是午后明艳的阳光。那么明艳，明艳得张牙舞爪，掘人心肺。
十年前，也是一个阳光明艳的午后，在报到完毕返回宿舍的途中，一个青春的生命，倒在车轮下的血泊里……
来不及和任何人告别，来不及了，他老病的爹娘、幼弱的妹妹、暗恋的姑娘。
他所有的梦想连同承载梦想的生命都在温暖的阳光下，象肥皂泡一样破灭了，破灭在那个阳光绚烂的午后。
我像被闷棍沉重地击打了一样，没有尖利的疼痛，却久久地缓不过气来。
在他杳然无信的十年间，我设想的无数个他消失的理由中，唯独没有这最惨烈的一幕。在我疑惑，猜忌，甚至把他想的不堪的那些日子里，我青春的伙伴，正行走在天堂的路上。
十年后，我却只能以我无尽的哀思抵偿我对那个远在天国的灵魂长达十年的误解。
天国，那个总有一天我们都要去的地方，小乔，在那里，你过得还好吗？是不是走了很多的路？一直走不到你想去的地方？有没有遇到中意的姑娘？遇上了，就放下你的倔傲，牵着她的手，去漫步云端吧。这段杳然的光阴，于天国而言，就是流星滑过天幕的一个瞬间吧？我这里，是整整十年。
（一篇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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