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家乡打夯歌》外一篇(代文友贴个帖子,请各位老师指正。谢谢)
难忘家乡打夯歌
小时候,人们盖房子得打夯。打夯分石夯和木夯两种,石夯用于打房子的地基,木夯用于打墙体。所谓石夯,就是一块下面稍大上面稍小、近似长方体、大约一米来高的石头,上面两侧有两个浅槽,用两个木柄,横着(小一点的石夯也有用四根竖柄的)绑起来。打夯时由四个人(也有八个人抬的石夯)抬升一米来高,让石夯自由落下,一个点打上三四次,就可以将土夯实了。
打石夯的关键是“气”和“齐”。“气”是一种昂扬兴奋的气氛,“齐”是整齐默契的配合。为了获得“气”和“齐”,打夯时需要喊号子。这种号子粗犷悠长,豪迈有力,曲调单一却不乏魅力,听起来像催动千军万马的军歌,我就权且把它叫做打夯歌吧。打夯歌须由一个经验丰富的人领唱,其他人相和。领唱者实际就是打夯队伍的总指挥,首先拉着长声唱道:“提起夯来走着吧。”这句是让大家将夯抬起放到准备夯实的点上,其他人和道:“提起夯来挪着吧。”同时大家将夯稍稍抬起,放在准备夯实的点上。领唱的人再唱:“提起夯来打着吧。”这句是告诉大家要来“真”的了,必须高高抬起夯来,狠狠地打,大家心领神会,高声和道:“提起夯来戳着吧。”同时四人一齐用力抬高石夯并让其落下。领唱者可以根据情况决定一个点打几下,如果觉得打得还不怎么到位,可以唱道:“再打一打哟。”其余三人就必须和道:“再戳一戳哟。”一般来说,地基需要半米多宽,在这个宽度内,石夯的点一般需要打三列或者四列。一个点打好后,需要挪一个点,挪哪一个点,得听领唱的。如果他唱道:“一溜一行地挪着吧。”就是告诉其他人,石夯要顺着往前挪下一个点。这时其他人就会和道:“一溜一行地走着吧。”同时将夯向前挪一下;如果领唱的唱道:“当中间地挪着吧。”那么就是告诉大家,石夯要平行往里边挪一个点。这时其他人就会和道:“当中间地走着吧。”同时将夯平行地往中间挪一个点。有时候,领唱者为了让大家稍微喘口气,就故意唱一句生僻的歌词,其他人一时和不出来,夯就抬不起来了,大家哈哈哈哈笑一阵儿,体力恢复一些,再重新开始。
另外,领唱者可以根据当时的情况随机编词。有一次,三娃家请人打夯,保成负责领唱。保成长得腿长胳膊长,走起路来步幅很大,胳膊甩得老高,人送外号大甩手。打夯开始前,三娃家蒸的窝窝头儿不好吃,人们没吃饱有意见又不好明着发作,大甩手领唱时编了一套词,生逼着三娃家给大家割肉打酒。他编的歌词是:
大伙儿使点劲哟,哎嗨哟。
一会有肉吃哟,哎嗨哟。
东家打了酒哟,哎嗨哟。
叫你喝个够哟,哎嗨哟。
三娃听了这词,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只得备好酒肉招待大伙儿。
村里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年龄不大辈分儿很高,几乎是全村人的奶奶,他男人在家排行老五,所以人称五奶奶。五奶奶虽然生活在农村,无奈“天生丽质难自弃”,皮肤白皙、细腻、光滑,得个外号“白泥鳅”。由于她辈分儿高,人也豁达,所以男人们都爱开她玩笑。有一次她在打夯队伍旁边路过,领唱者
就打上了她的主意:
大家往东看哟,哎嗨哟。
泥鳅过来了哇,哎嗨哟。
泥鳅白又嫩哟,哎嗨哟。
真想吃一口哟,哎嗨哟。
正当大家乐滋滋张着大嘴唱的时候,却不想白泥鳅手里攥着一把灰土,走到跟前往打夯队伍里一扬:“兔羔子们吃去吧。”大家眼睛被眯了,嘴里也进了土,哈哈哈哈笑了起来,夯也打不成了,就趁机吸锅烟小憩一番。
这种打夯歌,尽管只是简单地循环往复,但唱好绝对不容易。特别是领唱者,需要声音高亢,富于鼓动性和感召力,否则一会大家精神不集中了,力气就没有了,夯也就没法打了。我村有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真名我不知道,平时人们都叫他三猫鼻子。三猫鼻子是出了名的领唱者,尽管文盲一个,却不仅声音洪亮,领唱的歌词还随机变化,曲调悠长富有磁力。他一领唱,大家精神劲十足,一点也不感到累。现在想来,他的歌声,可能达不到战国时期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的境界,但估计《水浒传》中铁叫子乐和也不过如此吧。像“抬”房子打地基这种小活儿,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他曾经在全县兴修水利的工地上,站在高处,不用话筒,“裸嗓”同时为五六组打夯者领唱,出尽了风头儿。因为当时修水利工程的民工来自全县各地,所以在打夯领唱方面,可谓“誉满全县”了,着实为我们村争了一把光。
打木夯与打石夯相比,趣味就差些了。木夯,就是一根两米来长、直径二十来厘米的圆木,圆木中段镂出四个柄。打夯时将夯竖起来,由两人分别抓住柄,然后开始打。为了统一节奏,一人喊:“哼!”另一个相和道:“哈!”如同夏天的池塘里青蛙呱(gū)呱(guā)的叫声。可能是为了防止单调吧,有时一个人故意将声调变一下,另一个人就相应地也把声调变一下。这样“哼哈、哼哈”循环往复,两个人随着节奏将夯举起落下、举起落下。如果借用鲁迅先生关于“杭育杭育”派的论述,我们家乡的这种打夯歌就应当属于“哼哈哼哈”派。
外一篇 钉“破鞋”的糊暴咸食
他可能有真名,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绰号叫做糊暴咸食,据说是村里一个半傻的人给他起的,为什么起这样的绰号,没有人能搞清楚,因为半傻的人自己根本也说不清。至于糊暴咸食的意思,在我们老家,咸食是一种软软的饼,糊暴咸食可能就是火大烙得有了糊味的这种饼。
糊暴咸食没有见过爹娘,他还不记事的时候爹娘就撒手归西了。
糊暴咸食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比他大十一岁,他是姐姐喂大的。
糊暴咸食兄妹四人从小没了爹娘,爷爷奶奶死得更早,在村里又是孤姓,没有人看顾,不过兄妹四人连滚带爬总算长大了。
村里人觉得,这兄妹四人缺爹少娘的,活下来已属不易,还能长了什么长把子瓢(老家话的意思是长不了出息)?令人难以相信的是,糊暴咸食的两个哥哥却是十分了得,二十多岁就成为村里响当当的人物。
糊暴咸食的爹是个木匠,死的时候糊暴咸食的两个哥哥不过十来岁,不知道是从小耳濡目染对木工活入了门, 还是应了那句老话——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木匠的儿子会对缝,糊暴咸食的两个哥哥无师自通,居然成了村里有名的木匠把式。在那个年代,修房盖屋,打家具、攒棺材,都需要木匠,糊暴咸食的两个哥哥俨然成了很有用的人。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糊暴咸食的二哥还学会了裁缝技术,成为双料人才,就连过去最瞧他们不起的人也渐渐和他们套起了近乎。当时,村里的老光棍一群一群的,可是糊暴咸食的两个哥哥早早就成家了。
谷子再强也有个瘪。他们兄弟三人,到了糊暴咸食就成了老鼠的尾巴——一溜细了,糊暴咸食没有学会木匠手艺,村里人说他是半调子、缺把火(意思是说傻不傻,说俏不俏,有点二糊的意思),当时在生产队干活,真正的力气活他力气不行,干不来,诸如使唤牲口、扶犁把耧这样的“把式”活,他更干不来,只能干些既不需要太大的气力也不需要技术的活。
糊暴咸食说话不着调,是人们的取笑对象,但他自己却不甘寂寞,喜欢和人抬杠,人称杠头。有一次,就刘家庄距离我村有几里路这个问题和别人又抬上杠了,别人说是三里,他说是二里。别人说不服他,就问他:
“陈家庄距咱村几里?”
糊暴咸食说:“二里。”
“那陈家庄距刘家庄几里啊?”
“一里。”
“那咱村到刘家庄得路过陈家庄,那你说咱村到刘家庄不是三里吗?”
糊暴咸食不能再坚持自己意见了,但也不认同别人的意见说:“那也不是三里,是二里多。”
大家一听,哈哈哈哈笑一阵就过去了。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生产队里还有一个二二糊糊的家伙,叫做老磨,喜欢和糊暴咸食在一起,但他们也经常争吵不休。有一年开春,糊暴咸食和老磨在地边烤火,烤暖和了,他们把棉袄脱下来捉虱子,老磨捉了一个放在糊暴咸食的头发上,说:“我给你放了一个公的。”糊暴咸食捉了一个放在老磨的脖子上,说:“我给你放了一个母的。”一会老磨捉了一个大大的虱子放在糊暴咸食的裤腰里,说:“我给你放了个带肚的(怀孕的)。”这句话惹恼了糊暴咸食,一脚把老磨踢得躺在地上。老磨并不生气,把棉袄翻过来放在火上烤,一边烤一边用树枝敲打棉袄,只听得虱子掉在火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糊暴咸食三十多岁还是个光棍。老光棍的生活比较简单,他做饭的家当只有一个小铁锅。他侄子十来岁的时候,有一次到他那儿去了,看到他的锅不干净,就帮他涮干净了。他回来一看把他侄子打了一顿,边打边嚷:“王八羔子,你成心害我,谁让你给我涮锅了,你把我锅上的印儿涮没了,我做饭不知道该倒多少水了。”原来,糊暴咸食自己做饭,每天都得参照上顿饭在锅上留下的印儿才知道倒多少水,他侄子把这个印儿涮没了,糊暴咸食居然两顿饭都没敢做。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的地都承包到一家一户,人们种地积极性空前高涨,锄草施肥浇水都十分及时。糊暴咸食也承包了二亩地,只种冬小麦,麦子收割后他就不再种别的庄稼了,整个夏秋季他的地里都长着茂密的乱草,冬天他把乱草一把火烧掉。人们问他:“糊暴咸食,你割了麦子也不种棒子啊?让地荒着多可惜!”糊暴咸食气哼哼地说:“我种棒子干吗?麦子我还吃不清哩。”
对于这种事,人们也见怪不怪了,因为只有这样,才符合糊暴咸食的性格和老光棍们普遍的处事风格。
不知道是什么机缘,后来糊暴咸食居然学会了修鞋的手艺,在县城租了房子住下来,天天在县城汽车站旁边给人修鞋,因此人们都说糊暴咸食是钉“破鞋”的。渐渐的,村里传出了闲话,说糊暴咸食钉“破鞋”发了,手里有了钱,经常有不三不四的妇女出入他租住的地方。人们说他白天钉“破鞋”,晚上睡“破鞋”。
大约又过了十来年,糊暴咸食突然又回到了村子里。有人问他:“糊暴咸食,你钉破鞋不是挺挣钱吗?怎么又回来了?”糊暴咸食回答道:“挣钱有什么用,还不是都让那些哄汉子精给哄去了。”再问,糊暴咸食就不再答腔了,低着头走了。人们看着他的背景,感叹道:糊暴咸食老了,身体看来不行了。
就在糊暴咸食回到村子里的那年的大年三十,有人问他侄子:“你咸食叔又进城钉鞋去了?好几天不见他了。”他侄子不好意思地说:“别提了,他前几天死了,当天晚上就埋了,没有麻烦乡亲们。”
糊暴咸食死了,如同一个蚂蚁死去一般。
不知道是为什么,那年除夕的鞭炮放的格外多,有人抱怨,炮声扰的连春节联欢晚会都没有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