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凝 视 我 散 落 的 发

                                                        我 凝 视 我 散 落 的 发
　　该用一个什么词来准确地表述手里的发呢？
　　一撮，一绺？一把，一捧？这些发，是我用扫帚从房间里一扫一扫地清扫，然后拾捡起来的。一团。是的，应该是一团。乱麻一团的一团。一团散发。我摊开手掌，将它们放在我的掌里。它们占据了手掌的大半壁河山。我的手有些微颤。这一根一根的发，聚集在一起，托于我的掌间，竟觉得沉重如铁、如铅。它们像一团黑色的火焰，灼痛了我的手，我的眼，我的心。我想收紧拳头，但恐握疼它们。它们也会呻吟的。
　　我默然地看着它们，它们也默默地看着我。
　　它们神色平静，看不出喜与怒，哀与乐，像一朵静美的花，悄然开于我的掌间。
　　可我能平静吗？昨天，它们还属于我，还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它们葳蕤，生机勃勃。而现在，它们趁我不留意，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完成了对我的背弃与逃离。
　　　揽镜自照。曾经，头上土壤肥沃，草木丰茂；而今，却是草木稀疏，河床微露。悄然而失的，岂只是几根根头发？那是飘落的青春，走失的一段段时光。在我手里的，是已死的青春，是过去的日子。但已过去的，那纷乱的日子，我能把它们拾捡起吗？
　　　我凝视着它们。它们在我的掌间，像一泓黑色的深潭，表面安静，却深不可测。我的心徐徐地下落，像飘零的一瓣残花、一枚败叶，最后，跌落在那深潭上面。
　　　颓相是早已毕露。早上起床的时候，残留在枕边的是它们；看书的时候，手一搔，纷纷散落的是它们；扫地的时候，扫出来的还是它们。为了挽救颓势，特意去买防脱、防断，生发、护发的洗发露，精华乳，吃首乌、黑芝麻、核桃。但凡是书上讲的，电视上介绍的方法都想方设法用上了，但事实告诉我：无可奈何花落去，世间上有些东西是无法挽回的。
　　　惶恐是肯定的。二十来岁的时候，人们说我长得“少年老成”。而今，大家几乎都说我“还是那样年轻”。听了这样的话，虽有些得意，但未敢忘形，我从心里感激他们的谎言里充满的善意。“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转眼间，青春不再，韶华已逝；风华不再，江湖已远。我身体里的一些东西，已开始背叛我。这些变化，只有自己清楚。
　　　这个年龄，比起三十九岁就“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的那个醉翁，三十八岁就“尘满面，鬓如霜”的东坡，长了好几岁，比起五十多岁了才“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的李白，又小了些。此三子者，面对不可抗拒衰老和人生的失意，他们自然也生出愁苦、悲哀和无尽感慨，但他们又均为达观之人，参透了生命的本质，或还念想着“何日遣冯唐”， 或陶醉于山水。他们有悲观，但不绝望，有消极，但不颓丧。他们有苦闷、牢骚、焦虑，但一直保持着内心的干净，保持着不朽的念想与渴望。而我，还有念想与渴望吗？
　　此时，正是春天。暖暖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我的书桌上，照着花架上的那盆矮松盆景。但我分明嗅到了腐朽的气息，嗅到了死亡的味道。那株矮松盆景，去年买回的时候，青翠苍绿，充满勃勃的生机，而现在，已枯黄，发出一股浓烈的药味。前些天，我重新给它换了土，试图挽回它的生命。又是一周过去了，还没见到它有起死回生的迹象。到是阳台上那盆罗汉竹，又发出青枝绿叶，在阳光里欢笑着。
　　我再一次凝视着我手里的发。我试着放下。我必须放下。我站在阳台上，手一扬，手里的发像只黑蝴蝶，悠然地从我的视线里消逝。然后，我对着虚空，握紧了拳头。我听见了一声骨的呻吟。
　　现在/我的生命成了只兔子的尾巴/但只要它还未进洞/我就要死死地抓着它/不断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