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故乡"之一:柴草
2022-01-02叙事散文刘彦林
翻阅《美术鉴赏》时,偶然看到十九世纪英国伟大的风景画家约翰康斯太勃尔的代表作《干草车》,突然被画面描绘的乡村景观深深地触动了。画面描绘了一辆运干草的马车,涉过水流潺潺的浅溪,向着葱郁的森林深处的村庄走去。碧绿的草地辽阔无垠,树叶上沾满晶莹的……
翻阅《美术鉴赏》时,偶然看到十九世纪英国伟大的风景画家约翰•康斯太勃尔的代表作《干草车》,突然被画面描绘的乡村景观深深地触动了。画面描绘了一辆运干草的马车,涉过水流潺潺的浅溪,向着葱郁的森林深处的村庄走去。碧绿的草地辽阔无垠,树叶上沾满晶莹的露珠;溪边的农舍旁,朴素淳朴的农妇正在浣衣;一只小狗追着涉水而过的“干草车”奔跑着……这幅画呈现的是画家故乡的田园风貌,生动地表现了瞬息万变的大自然的祥和与恬静,传达出画家对家乡的一往深情和源自心灵底层的热爱情怀。
那一刻,我对“柴草”这个溶渗着源源不断温暖的词,瞬间充满了钦慕、迷恋、敬畏和发自肺腑的感激。在十万大山环围的陇原大地,有一个坐落于大山一隅皱褶里的村庄——地域偏僻,土地贫瘠,人烟稀少,生活着当地的老住户和从周边苦焦地方迁徙而来的“客家人”,人口不足百人,土地却多而广博,吸引着二十来户人家在这里生息繁衍,向土地和山野讨要着生活的必须品。而“柴草”,就自然而然地走进各家各户,在居家过日子中发挥着它举足轻重的作用。当我离开故乡多年,在小县城吃着依靠电器做成的饭食,却越来越难以品尝出当年的味道时,才恍然有所醒悟——真正的根源,并非生活条件的优越让人的口味变得刁钻,事实是我与生长在故乡土地上的柴草断绝了那种融入灵魂深处的脐带相依的关系。心灵的纽带被隔断了,曾经的依恋也不可能再重现——浓浓的苦涩,瞬时涌上心头,充塞了小小的心空……
柴草,就是烧火用的草木。生长在农村,莽莽苍苍的大山,是获取柴草的天然宝库。居家过日子,离不开烧火、做饭、烧炕和取暖之类的事,而所需的燃料全部来源于波澜起伏的大山的馈赠。少年时,我几次跟随母亲去过几百里外的老家。八岁那年暑假,我第一次去祖辈生活过的地方。先不说房屋的破旧,也不说庄稼的长势如何,单说做饭所用的燃料,并不是家乡常用的劈柴,而是前一年积攒下的麦草。一把干麦草刚塞进去,一转眼就燃成了灰烬,让给二婶帮忙做饭的母亲手忙脚乱。母亲从小到出嫁前,也是这么过来的,才过了十来年,她就难以应对故乡的烧锅方式了。烧炕嘛,麦草舍不得用,填到炕洞里的多是祖母平常积攒在院里草棚下的枯树叶。即使从田地劳作回来,二婶路上若遇到树枝、干蒿草,也要俯身捡拾抱回来。在故乡人的眼里,似乎柴草比金银更加稀罕和珍贵。当时,我不明白二叔为啥不去山坡上砍柴,而让婆娘们受这份罪呢?不光二叔家这样,到了十里之外的外爷、外婆家,我看到的也是这种状况。当我四年之后再去时,才有些较为明晰的认识——干旱少雨的故乡,原本处于荒山秃岭的地带;我看在眼里的零星的松树,是国家保持水土流失策略指引下凭靠人力种植的“宝贝”,还实行了封山育林政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去侵犯树木生长的权利。明白了这一点,我才理解了二婶做饭的难肠,也理解了爷爷为什么在六十年代要领着父亲、母亲和四叔等人背井离乡,重新选择了一个安家落户的异乡。我敢肯定,在爷爷当年的考量里,一定把“柴草”这个重要的事物放在了首位。
在家乡,“柴草”不再是啥稀罕物,那个多啊,让我找不到可以恰当描述的形容词。我家所在的村子很小,村庄之外的山林面积却很大。除了耕种的几百亩土地,除了盖房和碾场的平坦地,除了沟沟壑壑互相牵连的山间小径,剩余的空间到处扎根生长着草木。只要人勤快,就不会为缺少烧火的柴草发愁。每到冬闲时节,爷爷、父亲和四叔到划归于自家名下的山坡上去砍柴,有那么几次我也跟着去凑热闹。那么一个山湾的木柴,全归我家任意砍伐。不过,生长的柏树、松树不能砍,那是属于国家财产,而各种灌木则不受限制。那块山坡上,最多的是村人称作马桑木的木本植物,也有黄药木、驴儿缰绳、火棘、倒钩牛、葛菶菶和羊角刺等,更多的灌木我也叫不上名字。灶膛里用的柴,多数是马桑木,易干、耐燃、少烟,且燃烧得比较持久。黄药木的韧性好,容易燃烧,但数量稀少,常用于捆绑柴禾,但它的根系盘根错节,掏挖出来晒干,一个黄药木的根疙瘩,能在火盆里燃上大半天。缺点是时不时的发出噼啪声,把火星溅得到处乱飞,若人大意了会引燃铺在炕上的被褥,或者人穿的棉袄、棉裤或棉鞋。火棘、倒钩牛、葛菶菶和羊角刺,就不怎么讨人喜欢。因为它们浑身带刺,尽管也易于燃烧,却让人望而生畏。可是,它们的好也有人赏识,邻村的砖瓦窑在正常运转的那些年,窑主专门收购过这几种带刺的柴火,价格是一捆五角到一块,而且是现时付款,从不赊欠。这些柴,像极了脾性不同的人,只要放到适合的地方,它们就能发挥各自的特长,做出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
每年冬天砍的柴,一定要保证锅灶足够烧一年。每天手快一点的人,能砍个十来捆。如果爷爷、父亲和四叔都参与,有半个月的劳动成果就足够次年全年的用度了。刚砍的柴,湿重湿重的,需要在山坡上晾晒一段时日,有冬阳的照射,有山风的吹拂,等到水分散失的差不多了,就用粗麻绳或背架背运回来,在院边上摞成柴垛,烧锅做饭时随时取用。爷爷、奶奶有熬茶罐的习惯,每天火盆里用的柴也需要不少,但马桑木、黄药木之类不耐事,就得砍些粗壮的柴,用锯分成半尺来长的节,劈成两半三半晒干,或者专门掏挖些树根,以及砍过柴的根疙瘩,用大铁斧削掉肆意伸展的根,把主体劈成合适的碎块,像砌墙那样堆成柴垛。看着门前的柴垛,人心里就充盈着一股股暖流。如果得到邻里和拜年来的亲戚的赞许,就甭提有多少暖意在心间汇集了。
烧炕用的柴草,有很多供给途径。每年夏收结束,新麦草堆的高大如房,去年剩余的旧麦草,就可以用来烧炕了。碾麦过程中,积攒下来的麦衣则用来煨炕。等着麦草燃尽,覆盖上一层麦衣,能让被窝里的温暖持续到天亮。尤其是在酷寒的三九天,能有一铺让人浑身舒坦的热炕,简直比神仙还惬意和美气哩。如果没有喂猪,不用粉饲料,也把黄豆和小豆杆做烧炕柴,比麦草更耐燃呢。多数时候,丢在地坎边的苞谷杆,也会被变废为宝。用背架背回来,先摞在院边的柴垛旁,当作冬天给牛格外的午餐,牛漫不经心地撕下干枯的叶子,一边晒着暖暖的太阳,一边嚼得满口生香,时光仿佛放慢了流失的脚步。牛啃剩的苞谷茎秆,是最好的烧炕之物,由于吸收了更充足的冬阳,烧的土炕更加暖意融融,即使快到晌午了,我都不情愿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
当然,玉米地播种了小麦,玉米茬被掩埋在了犁沟里,东一个,西一个,横一个,竖一个,凌乱得不堪入目,加上土坷垃满地都是,对麦子疼爱有加的爷爷,心里像搁了一群蚂蚁很不舒坦,就喊上一家人扛上木榔头下地,不仅把土坷垃刨平打碎,还要把玉米茬茬抖掉土屑捡回来。当十来亩地全部敲打一遍,挑拣的玉米茬也堆得如小山一般。我们又背上背篓一趟趟地背回来倒在山墙下。这些玉米茬,统统做了烧炕柴。爷爷奶奶睡的是小炕,父亲、母亲和我们姐弟睡的是通间炕,一个冬天要烧掉好多柴草呢。要是在老家,这么浪费柴草说破天也不行。九十年代初,爷爷奶奶快八十高龄了,他们成天念叨叶落归根的事。二叔也觉得不能再拖延,就把二位老人接回了故乡。可是,爷爷、奶奶在家乡生活了近三十年,对老家的生活习惯难以适应,尤其是天寒地冻的冬季,没有一盆劈柴生成的火,感觉熬茶罐时水都不容易烧开,更有甚者,没有更多的柴草让土炕夜晚热气腾腾,白天也给人炕上冰凉沁骨的感觉。拖延了一年半载,奶奶硬是说服了爷爷和二叔,又返回到了我们的身边。这么看,还是家乡的柴草更懂得爷爷奶奶的心思;这充裕到让人感念的柴草,也更让爷爷奶奶对家乡多了一份依恋和挚爱。也许是有柴草的陪伴,爷爷奶奶都活到了九十多岁才撒手人寰。故而,我也对家乡的柴草心怀感恩!
柴草,多么普通的事物啊!生活在这方土地上的农人终身依靠。如今父亲、母亲还生活在那里,守着沧桑满身的老屋,是不是也难以和柴草撇清依存的关系呢?我跳出农门二十多年了,如今生活还算安逸舒心,却越来越滋生出缺少什么的烦乱来。想到柴草时,才突然明白——我的生活中真正缺少了柴草,缺少了袅袅升腾的炊烟,饭菜中缺少了浓郁的烟火气息,也就找不到孩提时那种让人心生向往的滋味。哦,柴草,这些离我越来越远的柴草呀……
至此,我对生长在家乡土地上的柴草充满了怀念,这也成了一种已经难以治愈的“心病”!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