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张望,如此行走
2022-01-02叙事散文剑鸿
剑鸿一十岁那年的春天,一个穿蓝色棉衣的盲人走进村子。我之所以当时就认定他是一个盲人,是因为这个人戴着颜色很深的眼镜,树根一样的手里拄着竹杖,竹杖下端破得开了叉,点在地上,嗤嗤作响。前面有个年轻人牵着他。有几次,盲人的竹杖离开小路,伸进路旁的……
剑鸿
一
十岁那年的春天,一个穿蓝色棉衣的盲人走进村子。
我之所以当时就认定他是一个盲人,是因为这个人戴着颜色很深的眼镜,树根一样的手里拄着竹杖,竹杖下端破得开了叉,点在地上,嗤嗤作响。前面有个年轻人牵着他。有几次,盲人的竹杖离开小路,伸进路旁的桔树地里,敲得几棵小草弯了下去。但是。他马上转到另一边,回到了小路上。这个盲人脚上布鞋的白边,在太阳底下白得耀眼。我一直希望母亲能给我做一双这样的布鞋。
我的注意力从他们身上转移出来后,我才发现,他们走得真慢,慢得像两尊移动在阳光下的雕像。这种印象,在多年以后的今天,还是那样清晰,仿佛散发着光晕,仿佛他们只是昨天才在我的眼前经过。总之,在进村子弯弯曲曲的桔林小路上,他们的身影和缓慢的脚步,足足挡了我将近50米的路。为了尽快赶回家里听《薛家将》,看看薛刚到底惹下了什么塌天大祸。我绕过旁边的一棵橘子树,一溜烟从他们身边跑过去了。春天的阳光透过新绿的枝叶,纷纷跳过我的肩头。
薛刚这个家伙是个冒失鬼,专门闯祸,一点也没有薛仁贵、薛丁山的本事,他不但打了张天左和张天右,还借酒大闹京城,气死了唐高宗,真是胆大包天天包胆,这下子薛家一定要完蛋了……我的耳朵贴在收音机的音箱上,想着即将被满门抄斩的薛家,心里充满忧伤,总希望梨山老母什么的能出现,救了他们。母亲从门外走进屋来,拉着我来到隔壁邻居家里。一进门,就看见路上遇到的盲人坐在一条长凳上,阳光透过明瓦照在他脸上,很是肃穆庄重,周围站着很多村子里的女人,唧唧喳喳地说着话。前门婶婶的丈夫前年病死了,她坐在一条小板凳上,仰头认真地听着盲人说话,神情专注而阴郁,眼里似乎还噙着泪水。依照我们乡下的见识,我知道,这个人是个算命先生。
母亲说,给我的孩子看一下吧。
盲人问过我的出生年月和时辰,又说要摸摸我的手。我伸出手,心里感到无比好奇,我的手有什么好摸的呢?上面只有我早上吃烤红薯还没有洗干净的黑灰,还有几点上课时留下的圆珠笔汁,那还是我的圆珠笔写不出了,鼓着腮帮子吹笔管时溅到上面的。盲人摸了半天,有时还使劲捏我的骨头,我疼得差点想叫出来,只是看到他很认真的样子,才忍住了。终于,他放开我的手,捻起指头,喃喃自语,然后对母亲说,这个芽崽八字很好,能读书,将来肯定一帆风顺,可以活到九十岁,你这个姆妈将来一定会享福。母亲满脸堆笑。好像真享了福。我心里想,读书好是肯定的,我经常得100分,还要你说。活到九十岁也不长嘛,人家程咬金活了一百多岁。旁边的大妈大婶都说,以后等着享你崽的福吧。
母亲笑着说,享什么福,我从小吃苦吃惯了,崽好就好。
二
其实,母亲从小受苦,我是十分清楚的。
因为母亲从不隐瞒自己吃过苦,也从来不隐瞒自己吃过什么苦。
每当黄豆收获时节,别的小伙伴飞跑着玩或者下河洗澡的时候,我总是被母亲逼在一堆小山似的黄豆杆中间,一根根清理出已经打过的豆荚中残留的黄豆。母亲总是说,一颗黄豆就是一颗种子,来年就是一把种子,再来年就是一地的豆子了。我说,不见得吧,一粒豆子,要是被我们吃掉了,就变成屎了。母亲就说,变成屎也能肥豆子。我又说,要是把屎拉到别人家的地里,那就肥别人家的豆子了。这时,母亲就会持一根豆秆挥将过来,说,好好做事,谁跟你磨嘴皮子。
然后,母亲就一边做着事,一边向我唠叨她小时候的苦难史。那时我不太相信她的话,至少觉得没那么夸张。我晓得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叫我老老实实做事,别想贪玩。
她说,她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残疾,兄弟姐妹又多,从小就要照顾一大帮弟弟的吃喝拉撒,本来有两个姐姐,但不到十岁就都死掉了。一个弟弟很小的时候发烧,送医院送得太晚,结果救活后成了哑巴。她还说,她的爷爷最是重男轻女,就自己一个孙女,刚进学校的门,就把她拖回家干活。十二岁那年端午节,要她学扎粽子,结果扎的不好,在锅里全部煮烂了,为此挨了一顿打,又不敢哭,只能躲到外面去哭。母亲还说,她嫁给父亲的时候,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连做饭烧的柴是捡的湿柴,总是被呛得眼泪直流,生下我们之后,就更加省吃俭用。每次说到这里,母亲总是说,这辈子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每次听母亲的这些话,我就会联想到她买东西的时候,总希望把人家的价钱压得很低,而卖自家东西的时候,又总希望卖到高价钱,家里用一分钱,她都会心疼。
母亲经常说这是她的命。我也觉得这好像是命,但并不知道什么是命。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按照母亲的逻辑,父亲的命就更苦了。父亲九岁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不几年,爷爷也走了。父亲从小寄居在老外婆家长大,只进过一年学堂,不到十四岁,就风里来雨里去地学手艺挣钱,冬天里裤腿短得只能遮住膝盖,还打过赤脚。从童年到娶妻生子,真正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当然,这些情况都是姑姑说给我听的。父亲却从没提起一个字。
母亲和父亲对吃苦在态度上的差异,给了我一些朦胧的启示。我开始认为,所有的母亲和父亲都不同,母亲们喜欢不停地说话,而父亲们大都喜欢默默地喝酒抽烟。我还想,我以后总是要做父亲的,也不能像母亲那样总是说自己吃了什么苦。所以每次在烈日下锄地拔草,总会把汗水想象成露珠,滴入土中,可以让庄稼当水喝,也许还很甘甜。冬天,衣物虽然单薄,手脚的冻疮溃烂疼痛,也总是想,大凡武林高手,都是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多跑多跳也就暖和了。
那个盲人出现之后,这一切,似乎有了一点改变。
改变的标志,就是我的十岁生日。
三
我十岁生日的时候,暑热初退,阳光温和,秋风渐长。
在我的生日即将到来的前夕,一个天光蒙蒙亮的早晨,母亲专门约定了村里一个跑县城的司机,邀了几个大婶,赶到几十里之外的县城,为我扯了几尺流行的的确良布料,令我特别高兴的是,不善做手工的母亲,还专门为我做了一双白边布鞋,就是那种也能在阳光下耀眼的白边。紧接着,又请来裁缝,为我做了一身新衣。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家里第一次请人上门做衣服,不但热闹,而且隆重,不但家里的菜里多了鱼肉,我们也可以捡拾地下的布角和布条蒙着眼睛,装扮蒙面大侠。最后,父母又开始大张旗鼓地操办酒席,杀鸡宰鹅,将所有的亲戚朋友请到家里吃酒。还按照村里的风俗,给每家每户送去一碗热腾腾的寿面。
低矮的瓦屋,顿时热闹非凡。平静的村庄,似乎也热情洋溢。
在为我点燃的生日烛光和鞭炮声中,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父母和这个世界许多人空前的关注。在我幼稚的心灵里,那些为我忙碌为我高兴为我喝酒喝得眼圈发红的亲戚们,代表着整个世界。而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整个世界在为我而转。尽管年幼,我还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和震动,似乎自己忽然长大了许多。而在此之前,我总是围绕着父母打转,听父母的话,围绕着老师打转,听老师的话。生活从来就不曾改变。也许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有了对自我的认识,知道生活也有可能因我而变化,周围的世界也可能因我而改变。
在我的眼里,生命开始显现出一种刻度,这种刻度和乡村人们用来量米的米筒一样,一升就是一升。只是,这些生命的刻度线并不明确显现,而是隐性地刻在心头。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人的一生,这样的刻度线没有几条。时光,经不起刻度的衡量。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希望能尽快地跨越这些时光刻度啊!那个无名盲人的话语,似乎成了我试图跨越的某种动力。我开始感到,应该为盲人说的话做点什么。最起码,要让母亲说出来的苦不再成为苦,让父亲不说出的苦不再有必要说出,让父母成为真正有福气的人。于是,我更加发奋学习,更加自觉地为父母做事,更加希望自己尽快长大。于是,随着自己的身形日渐高挺,我的脚步也走得越来越远。于是,母亲终于不再经常说起她的苦,父亲也不必天天风雨无阻的外出谋事情做。生活,以自然而然却又令人惊奇的方式发生着转变。
只是,如今,父母的双鬓已然发白。
我的头上,也经常被儿子拉下几根夹着灰白颜色的头发来。
自从那个盲人之后,父母再也没有为我算过命。我也从来没有算命的欲望。也许在我看来,那个盲人已经通过某种神秘的暗示,将我的人生格局划定了。我愿意接受这样的格局,并努力穿越它。
四
当我经历人生低谷的时候,曾经想过再请人算算看,看看自己的人生格局是否有变化。我不是宿命论者,对命运这种东西其实有自己的见解,只是想将其当做一种游戏,给不安的灵魂一点慰藉。但童年时算命的那种庄重感,已经无法找到了。况且老人们也教导说,一个人的命,越算越薄。为稳妥起见,我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我清楚地知道,人生的格局,在于张望,在于行走。
生活里,有很多力量,无形地决定和引领着人们的走向。
经过了二十岁、三十岁之后,再想起那个我所不识的盲人,他可能已经作古了。如果没有作古,如果他能和我面对面谈论卦理,我一定会感谢他给予我别样形式的祝福和指引。这种祝福和指引从一个孩子的心灵植入,沿着岁月的纹理,慢慢成为一种固定的行走姿势。
我有时想,我现在是否算是有福之人呢?
在幸福指数成为一个时代话题的当下,这类问题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这么多年来,在忙碌里,我看到了时间死亡的真相,看到了别人眼中的自己,看到了幸福的身边经常陪伴着苦痛和无奈。但是,我依然牢记着盲人的指引。按照他的说法,从现在算起,我还有将近一个甲子的时光,去追求和享受此生之福!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2-28 19:53 编辑 ]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