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穹顶
2022-01-02抒情散文李兴文
阳光对着城市的一个角落,做了一次见面性的简短演说。是言不及义的演说。演说完毕,阳光缩回到云层后面去,是回到了它的来处。聆听了阳光言论的那个角落,在失去阳光之后,莫名其妙,东张西望,好像反而在阳光未曾光顾的地方寻找起答案来。在城市与天空之间,……
阳光对着城市的一个角落,做了一次见面性的简短演说。是言不及义的演说。演说完毕,阳光缩回到云层后面去,是回到了它的来处。聆听了阳光言论的那个角落,在失去阳光之后,莫名其妙,东张西望,好像反而在阳光未曾光顾的地方寻找起答案来。
在城市与天空之间,那一片积雨云很广大,很完整,质地缜密而均匀,那个晦暗且沉重的东西,呈现出城市穹顶的样子。盛夏在穹顶之外,很遥远。穹顶之内,正刮着凉意袭人的风——对,像秋风,只有秋天才刮那种通透而凉爽的风。
雨悬停在云中,仿佛在谋划一次更大的冲荡行动。城市早已经湿透,城市及其居民都像浸泡在雨中的蝉子,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风的最不招人喜爱之处在于它的间歇性。风来的时候,我的感觉,好像所有的活物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都像灿黄的稻谷,结果当然是被一直在饥饿中挣扎的人们收割。风停了,好像死寂的远古从没有往前迈进一步。关于夏季来了但夏天没来,关于浸泡在雨中的城市和人,都是伤感的梦。人,自然是长大了或者老了,他们以自己不再忘情于顽劣的身体,收割完所有的谷物;空旷的土地就像一面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土地边缘或山根一带长着野草,也开着野花的坟丘——我的思绪又从城市潜移到乡村了,这个事实再次提醒我:这都是命。
风停息,梦中的伤感也暂时停息,城市与人落回到能够找回清晰体感的地方。那地方的上空,悬停着那个由一大片积雨云形成的巨大穹顶。
劈头盖脸的闷热,仿佛是从积雨云中伸下来的无数双无形的手,把城市捂得严严实实,好像要让城市重新孵化,催生出一些正大光明的新品种。新品种活物的出现是对旧品种活物严重退化或者严重异化的抗争。抗争的目的像暗夜中的星光那样清楚。目的之一是这个城市的四季必须分明,所有的盛夏时光必须像火一样炽热且透明。新品种活物想用自己无形的力量阻绝连绵阴雨,让每一个不下雨的日子都在明艳的阳光下刮起湿热的风。目的之二是,城市新族需要驱逐他们的祖辈们热爱的神灵,而那个神灵,不过是一个肉体腐朽以后,游荡了几十年的孤魂,于这个非凡的年头,那个神灵正在全力寻找机会,附体还魂。
抗争的力量终究太弱小,它甚至不能抵抗城市里方兴未艾的消费和娱乐之风。这个城市旧品种活物从不习惯探视星空或遥远的天际,而是习惯在他们抬头三尺及其以上并不高远的空间,虚构,或者共同塑造,主宰他们命运的神灵。晴空爽朗碧空无涯的时候,因为无所敬仰无所膜拜,他们总会集体失望,而一旦赶上这种云雾遮天的时候,他们全都虔敬得天真纯朴,毕竟,他们终于可以看到他们心目中万能的天了,虽然他们也知道,那不过是云雾形成的,堪作城市穹顶的模拟物。
当感到生活既无趣又无多大指望的时候,上班这种事情简直就像一些自认为远不是猪但其实就是真正像猪一样的活物,在城市这个巨型泥坑中欢快打滚。至于为什么遭逢此境,若大城市,只有极少数人在动脑筋。穹顶之下的总体情状说明,试图附体还魂的游魂之所以常常幸运,是因为他们碰上的总是一些比猪更加愚蠢,比猪的性欲更加旺盛的一些既可怜又可憎的人——那个贪婪且猥琐的幽灵,他总会流出一种肮脏不堪的体液,浸润那些可怜可憎的人们,昏天黑地的灵魂,让他们迷狂,让他们保持最完整的野性。
好了,对季候并不明确的夏季,冷嘲热讽也没有多少乐趣,我应该抱着对自己的生命高度负责的态度,与这个夏天迟迟不来的城市达成和解,毕竟,我已老,孩子尚未完全成熟,孙子都很年幼。我当然不喜欢城市上空那个猥亵且丑陋的穹顶,它不属于我,它只属于被城市生活浸润得忘我的人们。但我必须继续生活在城市。我有责任,带领孩子们超越这种泥泞。
像一只提线木偶一样在深井一般的城市里生活,是一件既滑稽又悲苦的事情,我必须随时随地因人因事校准自己的心志,保住底线,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既不想做完完全全的形而下的雄性动物,也不想把自己的实体生命幻化成形而上的无影无踪的灵。每当我想起甚至看见那个广大无边的积雨云形成的巨大穹顶,我就觉得这个城市和我的灵魂一样遭遇了难以伸张的冤情;城市也很不幸,但我必须踩实这个被连绵夏雨浸得湿透而难以发声的城市。但我必须说明,我会以一个良知尚存的人向作为反派喻体的猪道歉,原因是,我从科普读物中得知,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把猪冤枉了。其实,猪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它们一点都不愚蠢。它们除了与人类一样短视之外,其他许多品质是人所不能及的。它们凭借敏锐的听觉和灵敏的嗅觉感知世界的能力,是自以为是的人们更难企及的。真正的猪,比人更接近神性。
今年,很少晴朗的夏天是过度湿热的。在这个喑哑且湿热的城市,我一直都在抗拒焦虑和无聊反复侵凌的同时,也在追寻先哲们言论的袅袅余音。在消费和娱乐无止境的精致废墟上,我一直在踉踉跄跄地追赶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但我追不上,真的,连他们中的最后一个我都追不上;不是他们跑得太快我追得太慢,而是我和他们本就相距遥远。这个城市,它的结构太复杂,复杂得就像人类大脑里面的神经网络。我似乎一直在把复杂的城市结构和少晴多雨的天气联系在一起。但我错了,结构归结构,天气归天气,我作为存在,其实基本无知。天晴天雨我管不着。城市生活所发生的悄然巨变给我造成的心灵震荡让我有太多的难言之隐。我想找一些有形且牢靠的东西消解我的焦虑。我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城市。毕竟,几十年来,我一直幻想在城市里享受爱情,满足性。不过诚如我说,这个城市的结构太复杂了,我至今弄不清它有多少条街巷,它有多少间房子多少个人。我一再失去觊觎的女人,眼看着,她们一个个比我更快一些衰老,也更快一些昏昧。不知道城市里有多少条上水管和下水管,不知道它的下水道里有多少只老鼠。每天夜里,多少只老鼠夜行偷窃的时候遇到过多少个对自己的行动周密谋划的小偷。不知道在这个城市深沉的夜里同榻而眠的男女,多少为了情,多少为了性。我尤其无法知道的,是权力的腕足和财富的触须在这城市的暗影中发育出怎样的根茎,织就了何等的网络结成了何等的联盟。一到白天,繁华还是繁华,冷清还是冷清;忧愤还是忧愤,欢腾还是欢腾。从另一个角度再看城市,我的疑惑有增无减,它们分别是,有名无形的官署,有形无名的官员;形神毕肖的警员,声色俱厉的法令;有权有势的丑陋,蹑手蹑脚的自尊;名世相悖的教育,名实不当的教师,以及情真意切的双休日,血缘很近的寒暑假。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都算城市的软部件了。城市硬部件就更有说头。这里有三十年来一直没有加宽到位的街道;这里有每年都要开挖无数次的地下供水管;这里有被换了又换的滨河路栏杆和行道树;城市建设现在成了一种相当冒险的事情,扩容,终于到了无处可去而不得不在河流上架桥盖房子的地步。这里有几十年官司都打不清产权和分配方案的临街老屋,一任闲置,仿佛鬼屋。这里有争讼不断,一直熬到柱倾梁颓都无法重建的老宅子。官员们用别样的眼神和语气告诉市民,城市永远都是一块颤巍巍的新鲜豆腐,哪一个边角都不能出事。城里的居民,哪一个男人都不能胡搅蛮缠,哪一个女人都不能骂街撒泼。哪一个老人都不能长吁短叹,哪一个孩子都不能顽劣闹哭。与城市常住人口花名册没有多大关系的,除了常驻的乞丐和过路的流浪汉,再就是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的官员。不时而来的残疾人团队可以在城市任意一处空地上搭台摆摊献艺谋生,战斗力很强的城管对他们必须有足够的慈悲情怀和宽容心——有点乱,城市硬部件好像混进了软部件。但没关系。对这个城市,我说不上爱与不爱,我只是在一种非我力量的诱惑或逼迫下,选择在这里生活,工作。在时光庸常得让我忘记自己忘记城市的时候,这个城市,冷不防,也会出现令人惊悚的事件。比如今年,从三月到六月,雨一直在下,春天没有按时来临,夏天也没有按时来临。连绵不绝的雨好像是造物对这个地区特别的眷顾,或者是特别的惩罚,总之是有人惊叹,有人抱怨,就像许多人对自己的生命价值难以判断,大家对这场无休止的雨的价值也无法判断。偶尔不下雨的时候,天色依旧阴沉依旧慵懒,仿佛劳累得连晴朗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仿佛一个男人碰上了他的六十岁,无力关照身边丰腴的女人。我会放下书本,让一切怀疑都融入连绵不绝的雨中。
城里的居民们极富一种崇拜情怀,他们根本不太接受晴朗的天空,那样的天空好像空无一物,他们看不太懂。但当出现这样的连续阴雨天,他们就会兴高采烈甚至发狂,因为这种时候他们才真正看到了他们最想看到的天空。那就是一个准实体的天空,那种近距离的实体性观感很好安慰他们眼睛的同时,也很好安慰了他们的灵魂。事实上,那是一个布满积雨云的阴郁天空,灰黑色的大团云雾,界限永不分明,但都在模糊中碰撞纠缠,都在模糊中自由移动。有时候它们不免重叠、混合,或者分离、游散,既表现出无政府主义的狷狂与疯癫,又表现出极权主义的贪婪和残忍。但市民们不会想这么多这么远,他们只认定,只有这种云雾满天的存在才能很好地证明他们向往、膜拜乃至敬畏的天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才使他们的信仰和托付都落到实处。看,那个天就在头顶不远处,它在动,它在显灵,它在关注众生,它在审查世风人情,它在检阅每一个离不开它的人。看上去,市民们需要那么一个实体的天空,天空也需要那么一些膜拜和敬畏市民。
云层很厚,城市好像被它压迫得歪起了脖子。但就是这样负担过重的城市,它的居民们一直没有减缓他们以往的焦虑和忙碌——当然不会,城市之中,穹顶之下的人们,早就习惯了这样活着——焦虑不能消失,忙碌不能停,不然,城市就会多处断裂,就会变成未倒塌的废墟,就会包藏成千上万的遇难者。
没有停,一切都按照固有的秩序和状态继续运行。偷情的继续偷情,赌博的继续赌博,空想的继续空想,盲目的继续盲目。作奸犯科的都是牢牢控制着作奸犯科的丰富资源的。平庸且贫穷的灵魂,都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都在精心筹划各自的出路,或者都在心底里期待,有一些阳光能够拐弯抹角,晒干他们的悲苦。
在无情可偷无赌可参没有资源作奸犯科者,城市是消耗生命的艰难场所。他们很辛劳,整天忙于谋生,但其中的一些,总不会忘记晚饭之后去跳广场舞。这个城市里没有几个正人君子,但许多人做作出来的美好样子,都是可以公开示人的。无权无势也便没有奢华的生活,但不代表这样的灵魂就是安分守己的。阴雨正盛,所有的誓言都黯然失色了,有些年头,这城市里不再响起另一种声音:我为官不结匪盗,为民不涉五毒,我从政但不腐化,我经商但不奸邪;我的学力以文凭为证,我的财产可以让唯一的房产来说明……时下,这些都是无聊的。
而我以为,一个城市的荣耀在于它有一些清风一样的孤独者。那种孤独不是举目无亲四望无朋,而是强健的灵魂一直都在自由飞行。他们望星空会望到痴呆,他们看大地会看到惊呼。他们在众人认为无趣的世界里高兴得手舞足蹈,但他们在众人认为有趣的世界里总是悄悄消失——这个城市,它有这些吗?平庸,丑陋,猥琐,邪恶的穹顶之下,一切都是湿热而沉闷的。更多的人,已经不知不觉养成一些习惯,他们脑袋的曲率弧度都是与穹顶的曲率弧度基本切合的;他们的脑袋也有穹顶的坚硬度和光洁度。而我说的那类孤独者,他们的洞见与想法,在这个巨大而坚固的穹顶,简直就是强力销蚀剂。至于这个穹顶至今完好、结实,原因在于那样的孤独者太少了,并且是真正少有崇拜者的孤独者——权力和财富,把本该属于他们的崇拜者全都吸走了。
这个城市太需要疑似第欧根尼和苏格拉底那样的人来为城市增加凝重感和光亮度。却没有,从来没有,至今没有。有的只是出于生存需要而把自己打造成穹顶讴歌者和捍卫者的识时务者。其中比较聪明机智的一些,奉献出自己的头脑,去顺应穹顶的曲率弧度,去模拟穹顶的材质,去适应穹顶的软硬度。当一切水到渠成,这些归服者会在别人面前炫耀,穹顶之下,只有他们才活得像人,也只有他们获得了自由。他们共同维护并支撑着主宰城市命运的大穹顶,穹顶之下的城市,以不可见的非实体形式被他们反复分割,并像切叶蚁一样把分得的部分转移到别处。不幸的城市,良知和财富都被沦丧了道德的怪异力量所吞没。这个城市最大的不幸,是更多的人需要一个穹顶,因而,当夏季来了夏天不来,一大片积雨云在城市上空形成巨大穹顶的时候,他们以固有的心境和节奏,继续生活。
在无数理直气壮的人们,城市不能覆灭,至少,哪怕城市早已经表现出墓碑的形式,在穹顶下站立着,作为穹顶的支撑者,与被支撑者都是受益者。为了证明这一切原本也是有趣的,穹顶就会模拟下雪的形式像散播谣言一样向城市撒播一些电讯消息和纸质文本。那些消息和文本的唯一价值和意义就是宣示穹顶的可靠与仁慈,告知城市应尽的支撑义务,告诉每一个人,灵魂应当向穹顶依附。但其实,穹顶和城市对这一切都不再相信了,至于还要继续撒播那些东西,完全出于长期游戏的习惯。早就厌倦了,而消除厌倦情绪最好的做法莫不过于把导致厌倦的东西视作玩物。谁都知道陈旧的穹顶早就没有多少意义了,并无意义的穹顶迟早会被坍塌的,只不过,所有人的精神都被一句祖训暂且牵扯着:宁叫牛挣死,不叫车散架——那么多人,才那么心甘情愿地归服。
在穹顶和城市之间,我是一个不安分守己者。我声讨今年这样漫长且无聊的雨天,我抗议那个并无担当的积雨云形成的穹顶,它带来了过于长久的阴雨天气,遮住了真实的阳光,挡住了美丽的星空,让整个城市的居民不能看到更加遥远的天穹,并从遥远星辰中找到生命的原乡。我强烈要求,让城市里所有的生命正常自由地生长而不要被无意义的雨水长期浸泡。我呼吁我的亲朋好友不要沉湎于平庸的娱乐,而应该多多关心有助于传花授粉的自然风和荡涤污垢的河流;不错,河流确实被被严重污染了,但只有让它重新变得纯净起来,所有人才能有未来和子孙。我提醒更多的人,爱我们的孩子,而爱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老成者们必须先让自己拥有一颗童心。找回孩子的心,并用那样的心观看世界最初的样子,也就能找回简单而纯净的快乐。
夏季到了,这个城市更需要真正如火如荼的夏日。支撑穹顶的灵魂和支撑穹顶的建筑物都应该很累了。那么,放下穹顶,把它放到大地上,让它在自己制造的泥泞中生锈,降解,变回土壤的构成元素。让土地长出庄稼和大树,让所有人生出巨人的心思,并以巨人的勇气,向城市之外迈开脚步。
雨会停的,天会晴的,毕竟,这是夏季,贯彻天地的强对流无可阻拦。当真正的阳光把夏季穿透,这个城市,将不再有那么一个阴郁沉重的穹顶,所有的灵魂,都可以试飞,都可以重返离开太久的天空。
2019-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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