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水之上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50 编辑 <br /><br /> 　　　　在湖水之上
远远看着，客车，仿佛在湖水上跑。
他靠窗坐着，“回去”像一枚炮弹，仿佛在落向故乡，客车奔跑的路，腾起烟尘。干裂苍老的泥土，在马达声里，被滚动的车轮摩擦着，一溜溜的尘埃，从那里浮出来，扬向空中。汽车从一条路拐向另一条路，穿过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在过了一个小镇后，向西，到一座桥，然后又是几座桥。桥下是宽阔的水域，野鸟在船的上方，煽动黑色翅膀，而芦苇荡的群鸟，加入飞翔的队列，一片辽阔的阵容。
　风刮过树枝和芦苇，从北到西，席卷着那一片湖区。车子像一条爬虫，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通过枯荣多变的植物丛。他想着一些模糊的脸，低沉或者吵杂的声音，一些影子，在心里摇晃着。客车经过几个小时候，会停进那个县城的车站。那些车上的人像落潮的水，从车厢里散去，车厢一片空荡，散落着乘车人丢弃的垃圾。
　　在这个来去的过程中，一晃很多年过去了。时间在秘密流逝。从有到无的空，从无到有的满。他在那空的对面，看着离去的，和他记忆密切关联的行走。
　　记忆的影像一次次在时间里死去，而只有人才会有记忆，才有那些经历还原。那车，那一段段的路，树木、芦苇、灰尘，在奔跑的背景里，像一声鸟的惊声尖叫，从心底浮起，耳边滑过，瞬间寂静下来。他无声地，看到它们，从远处，像潮水涌上岸，占据了那片地方。
　　一切都是烙印，在回到他的初始。现在，他的一双手从逐渐暗淡的光亮里，回到眼前。“我从时间的梦中，回到了现在。”有很多次，汽车在这条路上堵成了长龙，他下车走到湖边，触摸芦苇，湖边的水，一只水鸟突然从芦苇丛中飞向开阔的水面，在那里自由盘旋。那把他的心拉得很远，他不止目光跟着那鸟的翅膀飞，他的意识也在那里飞着……即便他回到家乡，夜晚睡在一个小屋内，他总会梦到这片蓝篮的水域。
　　水边，一个白色的小房子，那个小房间里，居住着看守闸坝人。紧邻的是一个小饭店，那里提供给一些渔民吃饭的去处，他走进那里，那里有各种水果，野味，各种鱼类的饭菜。
　　在路边下车的人， 在那里吃饭、喝茶，而在河边谋生的人，面前的小铁笼子里，装满了野鸭、野鸟，一个个巨大的水盆里，游动着许多形态各异的鱼。这些都是为来到湖区的人准备的。他想，那些生灵离开湖水，被打捞、驱逐到这里。那湖水和鸟的黑色翅膀，在别处，在另一个自由王国里。
　　芦苇连成一片，细碎的芦苇樱子聚拢在头上，在深秋的风中一点点飘散，轻微，近乎不易觉察地四散在天空中。太阳往那里落下，车在跑，向着和它们告别的方向。他透过车窗玻璃边，看着波光动荡的水，从目光里滑过。那一刻，他经过了那个桥墩处，那一瞬间，他错过了那处看到过群鱼游动的地方。某次路过这里堵车，他站在湖边，看一群摆尾游动的鱼，它们从深水里游向岸边。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它们在湖水中，游动的姿态，壮观到令人惊心动魄。
　　桥下的水从南向北流淌，宽阔、平静，而每一小片区域都暗流涌动，甚至有凶猛鱼潜伏而过。那水在岸边拍打着白色的水花。“它仿佛在拍打我的胸脯。”而在岸边，一些鱼露出白色的肚皮，死在那里。那些鱼的死相，令人悲伤。它们生于水，也死于水。太阳落在水面上，无数的光芒在那里起跳。那些未死之前的鱼，享受过那团光的美，那该是它们的天堂。
　　他记不得多少次经过这湖区了，总之，从一个孩子到中年，他每年都要经过这里数次。路畅通之后，他就很少有机会在这段路，下车停留了。一经过去都必然成为记忆，任何人对过去都是无能为力的。那片光照下的事物，那些起初荒凉的日月，到成全了他少年到青年在这里看湖水的记忆。他想，人生在什么样的境遇下，可以重来呢。
　　其实，跟他走过这段路的，还有已长大的孩子。那时，大桥在修复改建之中，客车要在浮桥一头停下来，人步行走过浮桥，到另一头去坐客车。孩子从浮桥上走过。晃晃悠悠的木板桥，像荡着秋千，湖水在两边溅起巨大的水花，孩子撒欢般的奔跑，在那巨大的摇晃中，她摔倒在浮桥上，浑身溅满了水。那次之后，她知道了危险。溯时间而上，孩子三四岁时，他抱着她，在路面的烟尘中，朝站点跑去，急慌赶那辆要开走的车。他和孩子摔倒在一堆乱石上，孩子摔破了胳膊和腿。他看到孩子凄惶的脸，但却没哭，她两双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
　　那些惊魂的场面，像一道疤痕，埋在他的记忆里。他嗅到那些烟尘和湖水的气息，从内心淹没的地方飘散出来，那仿佛一些生灵死后的游魂。“那些气味，还保留在身体里，仿佛从来就没离开过。”大桥建好，浮桥撤除。此后，他再也不走那样的路了。
　　不变的车的线路，在早晨的光中，开出这个城市，在永远不变的方向里，沿着那条湖水上的桥，奔跑着。桥面并不宽敞，车过桥的速度是缓慢的，迎风而动的芦苇，在清澈水里的游鱼，从水光中飞起来，它们在光里自由、轻捷，而冲出水面，带起的水滴，和白光闪烁的鱼鳞，一起在空中发出光芒，水和鱼融合又脱离的声音，充满激越的梦想。鱼群在落日的余晖中，被光抬到了更高处。那是他遇见的最美时光。
　　回乡的客车跑得再久，始终是游荡的影子。而那一面湖水，照见了老去的岁月，他从那湖水的光芒中，转而融入城市的尘光中，未来终将把人带走，他在那样的时间里，与蜕变、惜别、成长融为一体。
　　　　　　　2016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