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深秋

父亲的深秋 　　
　　我居住的三区，方圆几公里。仅有一个大型的瑞丰生活超市。
　　父亲警告我：你不能去这个超市购物。
　　连绵了数天的秋雨，打退了穿短袖的日子。超凶的冷空气就像一场疫情，气温发病似的下跌。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十月的天气已经抬不起头来。我到银行取了些钱，给父亲送取暖费。打过电话，他今天在家。
　　推开铁皮大门，父亲坐在台阶前，面前铺着刚挖出来沤掉的青核桃。他戴着透明的一次性手套套，搓核桃上残留的黑皮。院子西边的墙上攀爬着一簇勃勃向上的丝瓜，一只老丝瓜在秋风吹动下，拉着藤晃晃悠悠。它的下面堆放着半干的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几只老南瓜和几颗白菜苗，懒散地摆放着。
　　父亲的老伴在老远的巷口的石块上坐着。她穿着红色的外套，还是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我买的。远远看去，很是醒目。几个孩子在巷口跑来跑去，闲居的女人拉着鞋底，他们总有唠不玩的嗑。据说女人一天可以毫不费力吐出八千个字。这是天性。
　　我告诉父亲钱放在抽屉里。过两天村上有人统一征收。
　　父亲在瑞丰超市做保洁是轮班制，一般中午一点交接。
　　超市招收保洁工年龄是60岁以下。我父亲弄了一个假身份证，带班的是他原先的一个老熟人，所以74岁的他顺利地应聘了这个职位。在蔬菜区整理菜叶子、纸箱子和擦地板。月薪为1500元。他不允许我去这个超市购物，60岁的人怎么冒出这么大的闺女？他担心砸掉他的饭碗。
　　我和父亲坐在地上，把新鲜的核桃扒掉烂皮，晾晒在院子里。父亲提着一桶青皮垃圾朝着院子外面走去。他的脚大拇指下面长了一个增生，走路右边的脚一点一点的。蓝色的外套松松垮垮，套着他消瘦的身子。
　　“你下午有事吗？”他把空桶放下，问我。
　　“我没事。跟你到田里干活去。”
　　“那你跟我打枣去。”他的脚一点一点地朝墙角走去，抽出一根竹竿，试试长短，抽出来，搭在车上。然后在南屋子取出两个装过化肥的塑料袋，按在车斗子里。
　　“田里可有蚊子，你不是怕咬吧？”他歪着身子把一个竹篮和小桶放进车里。
　　我需要找机会跟父亲谈话，我还惧怕几只蚊子吗？
　　父亲的田里栽了枣树，核桃树，杏树还有几棵香椿。靠近地角的一头是菜园，种着一些青菜、辣椒、南瓜和扁豆、西红柿。周围是花椒树围城的厚墙。在枣树林里间种着玉米、花生和大豆，还有匍匐在地的红薯。
　　所以打枣并非简单的事。但是父亲要去超市上班，跟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轮班。逢双是上午，逢单是下午。
　　“爸爸，你那个老伴每天坐在巷口闲聊。你到超市打工，回来到田里劳作。你连轴转，你是二十岁的小伙子啊？”我一到田里，就在地头吼开了。
　　“人家不图享福，到咱家来干啥？”父亲倔倔地，只管埋头取车上的东西。
　　“城里像你这么大的人，打太极，养生，你看看还有你这么大岁数人的人打工吗？”
　　“我没有退休金，我不打工怎么养活人家？”
　　“你看看你，整天比我工作还艰辛。你吃的喝的看病取暖，一切都有我们管。你天天去那个超市，认识你的人还以为你子女不孝敬你。”有朋友告诉我父亲在超市打工，我要求他马上辞职，但父亲执意不肯。唯一的要求是“你给我买两件时髦的衣服”。他需要更年轻一些。
　　“我有你们管。可你阿姨以后没有人管。”父亲声音不高，我听到却震耳发聩。母亲去世后，父亲执意要娶比我大十多岁的老伴。因为女人的男人酗酒死掉了，三个孩子不闻不问。自从跟了父亲，我几乎没有见过她的子女来过。
　　父亲总是缺钱。不管我们给他多少钱，他都交给女人存着。这些年，他在小区做过保洁，在宾馆做过保安，在城建局修过下水道。年过古稀的他换了很多工作，他的假身份证出入很多次。而这次在超市的工作，他格外珍惜。他知道，工作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阿姨没有人管，他需要更加努力地给她攒些养老的钱。春天的时候，他上树采香椿去集市上卖，夏天的时候他卖西红柿，秋天的时候卖南瓜和嫩玉米，冬天卖冬瓜。
　　他上树采桑葚，采无花果，只因为阿姨喜欢吃。
　　他说：有女人才有个家。
　　他不会跟我们任何一个。
　　不一会弟弟也赶过来，我们收获了很多的枣子。我们坐在田边，回忆母亲在世那些风调雨顺的时光。父亲站起来，摘了些蔬菜，不规则的南瓜，小而硬的茄子，弯成圈儿的黄瓜，父亲根本不会种菜。弟弟说，只要父亲你高兴，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什么时候不想做了，马上就停。
　　周末的一天下午，我们决定戴着墨镜去瑞丰超市。我们小心翼翼的，每走一步都怕被父亲发现，就像年轻的父母不放心孩子一样，去幼儿园张望。我在调味品区静静地看着父亲。他穿着格子衬衣，上衣扎在裤子里，正弯腰收拾掉在地上的菜叶。远远看去，一点也不像七十多岁的人。
　　我们在仓库找到了父亲的带班班长。他是父亲原先在宾馆打工的熟人。弟弟问询了父亲每天的工作强度，工作长度，留下了联系方式。一旦父亲吃不消，马上联系我们。
　　一个人的福报都是定数。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从不过问田里的事，家里的事也是母亲打理，父亲是个有福气的人。然而，生活的船突然被一股洪水打翻了。站起身的父亲，发现失去了整个世界。家是港湾，女人是那个营造美好港湾的人。年逾古稀的父亲，用自己单薄而日趋衰老的身体，苦撑着这个家。他需要个女人在家里等他。他有子女呵护，而女人只有他。他说还要再工作十年。
　　深秋的黄土高原，吹来凉飕飕的风。发黄的树叶一片片零落满地。只要树身不倒，来年春发，依旧碧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