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梦一样沉没
2022-01-02叙事散文李兴文
这么热的天气,这样滚着热浪吹着热风。林立的楼群仿佛密集的稻秧在温热的清水里站立着、在忽来忽去的气浪里摇摆着——很像啊,楼宇间大街上人车如流。而真正的秧田里,密集的稻丛间水面上有更加密集的浮萍,浮萍的底下有柔软而蓬松的水青苔,像头发一样青翠、……
这么热的天气,这样滚着热浪吹着热风。林立的楼群仿佛密集的稻秧在温热的清水里站立着、在忽来忽去的气浪里摇摆着——很像啊,楼宇间大街上人车如流。而真正的秧田里,密集的稻丛间水面上有更加密集的浮萍,浮萍的底下有柔软而蓬松的水青苔,像头发一样青翠、轻盈。 相似的时光事件总会自动关联在相似的时间过程里。 在见到浮萍和水青苔之前首先见到的是好大一片稻田,是由无数块不规则的四边形田地挤在一起的稻田。经验中的稻田是绿色的,但在那时候,所见到的稻田让我着实吃惊不小,因为除了大片的翠绿色之外,竟然还有一块块别的颜色,很深的,像稻田上突然出现塌陷形成的深坑——紫黑色,或者紫红色,那些一反常态的稻秧确实是那种颜色的,那个瞬间真不敢相信世间真有那么奇怪的稻秧。真的难以置信,却是真的。 那时候太阳在头顶上不偏不倚地照着,远处,山下,那么一大片田地很像一幅画。还没有见到真切的紫黑色稻秧或者紫红色稻秧之前,一直行进在蓊郁的山林小路上。山林里,除了满山遍野显赫的马尾松和白桦林混交着,再就是马桑、狗骨、山白杨,以及不知名的杂木和杂木林上攀援、缠绕的马勺藤。快离开山林的时候,多种树木才开始混杂地长在一起,显赫的马尾松和白桦树好像停下前行的脚步了,抑或是它们不愿意离开高峻的大山而把前路让给葱茏的灌木了,而灌木,到后来也便是稀稀落落的。 山林已在远方,清凉也在远方,无边的清凉仿佛全都被大山领养了。人已经暴露在敞亮而严峻的天光之下,渐渐稀疏的灌木丛简直就像熊熊大火在燃烧,热极了。从清凉的山林来到闷热的灌木林,远行的人好像犯了大错而必然要受重罚一样就被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无遮无拦地暴晒着,在灌木林中的顺着小路艰难地向山外走着。 太热了,灌木林真的好像在燃烧。林梢处跳动着热浪,燥热的空气在跳动中严重扭曲了。“燃烧”产生的烟火好像全都灌进了远行人的咽喉,不能不像狗那样大张着嘴、伸长了舌头、惶恐不安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爬上山顶,终于开始走下坡路了,不然,两条腿仿佛已被烧糊,真的将要挪不动了。很疼,开始痉挛,开始抖动,好像被大火烘烤的蜡烛即将熔化而瘫软在路上。汗水淌进眼睛里,那时候看到的太阳是粉红色的。 就在山顶上,猛然见到了远处色彩奇异的稻田,眼前确乎顿然一亮。 大河与秧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隐晦、越来越残缺,最后终于看不见稻田而只听见大河流水其声汤汤。熟悉的村庄,熟悉的窄巷,熟悉的柴火气息,熟悉的家禽家畜,熟悉的牲畜粪便气息,熟悉的阴湿霉变气息,熟悉的土墙、石墙、篱笆墙,熟悉的臭椿树、槐树、苦楝树,这些,很快把大河与稻田全都排挤得不知去向。但从河水流淌的声音可以断定大河依然蜿蜒着绕村流过而并没有消失。 长途劳顿之苦在面见母亲的微笑的那一刻忽然换成了满心悲壮而差点汪声大哭,但没有哭出来,因为母亲在笑着。接我回家的父亲像一座山那样轰然倒下,那一刻,母亲的笑容像碧绿的秧田,父亲的满脸劳苦之色则像紫黑的或者紫红的稻秧。我无法辨认自己的神色,但我以为应该像大河那样激越且艰难曲折。 肯定没有看错,大片秧田中的一部分是紫黑色的或者紫红色的,到底属于何种颜色,太想近前求证了。一夜深眠,梦里依然艰难地行进在山路上,是下山,太累了,就飞起来了,又在惊惧中跌落,落向深不见底的地方……醒来的时候全身疼痛,好像所有的部件都不是自己的。天亮了,大人一定要带我去放一回秧水,以便记住自家的自留地也记住放水的门路和规矩。那么,真的下山了?祖父母的言笑还在耳边回响,眼前却是父母疲顿不堪又睡眠不足的面庞。 那次的下山回家与两年前的上山是有内在联系也是相互呼应的。当初送往的人是父亲,昨日接来的人还是父亲;离开的时候是初冬,“岂曰无衣”,一家人只盖了一床棉被!走一个,炕头就会宽敞一点,也会暖和一点:神圣的开饭时间灶台后面也就不会过于拥挤,特别是走掉一个像我那样比较大的。
回来的时候当然正好是盛夏,“岂曰无衣”,被子、鞋、上衣,都可以省略。 站在稻田边上,看着被多次分流的渠水流进稻田,浮萍首先晃动起来,丰茂的水青苔随之招摇起来。稻秧很高,有些野头野脑的。颜色真的很深,却说不上是紫黑的还是紫红的,不过心里却是涌起了一种无比悲壮的感觉。那种颜色以前不曾有过,大约出现在我离开村子之后,怎么看都不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东西。 据说那种秧苗深色的稻子与高产有关。这个太重要了,高产,或许能够缓解那年那月里无休无止的饥饿。 浮萍太多了,看上去比稻秧葱茏、茂盛,只可惜那些没有立场的东西结不出养人活命的果实来,水青苔很青很嫩,但也不能吃,奇怪,那年月里能吃的东西全都长不好,长得好的东西都不是能吃的。唯独颜色深厚的稻秧长得高大壮实,看上去真的有高产的能力。已经长到跟大人的腰杆一样深了,很像腹中常年不饱的人,虽然身量单薄,但个头总是很不错的。日复一日,看得久了也就习惯了,以后再去观赏绿色的秧苗,就觉得绿色的秧苗长相有些偏黄都是病兮兮的。深色的稻秧,那简直是紫黑色的乔木林或者紫红色的乔木林,总在翻滚、摇曳,因为广阔的田园上通常都是有风的。风吹热浪,与后来城市里夏天楼宇森林中没有一定方向的风没有什么两样,又湿又热又烦闷,至今都觉得城市里的紧张、局促和那时候稻田里的湿热郁闷很难分清,热风鼓荡的城市经常催生关于当年稻田的想象,因为人的记性总能让人的思维顺着时间的来路回到过去,但在当初,热浪翻腾的稻田从没有也根本不可能催生关于城市的想象,其间的时间障碍无法逾越,想象力也就无法逾越,这都是注定的。 那年的秋收、秋播作业很快就结束了,收割的是稻子、玉米、大豆,播种的是冬小麦,乡民们把绝无仅有而弥足珍贵的小麦种子撒进黄土地或者黑土地,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等待,在象征性的放水、锄草等劳作中一直等待…… 麦苗很快就出土了,不过,紫黑色的或者紫红色的稻秧依然站立在地里,浮萍和水青苔也不离不弃。 紫黑,或者紫红的稻秧确乎比绿色稻秧的穗头大了许多、长了许多,奇怪的是它们一直都显得十分鲜活,因而泛黄以至成熟的事情好像遥遥无期。天气继续转凉,有时候不免还有些冷。稻田里的浮萍不胜清冷,很快发黄,然后悄然消失了,水青苔干缩,发黄,最后完全混同于日渐冰冷的泥土,直到早种的冬小麦出芽破土,暗淡的田园又现出淡薄的翠绿的时候,那些色相怪异的稻秧还在地里站立着,很高,很长,它们的穗头也是紫黑的或者紫红的,远远看去好像感染霉病的高粱。 “恐怕熟不了了!”有人开始质疑。 “怎么会?再等几天吧……”村里的头儿发出回应,但话句里并没有多少底气。 几天时间过去了,一切照旧,甚至,稻秧变得蔫兮兮的好像不胜初寒了。村里的头儿决定开镰收割。 稻粒儿很嫩,有些还能在方方的大木桶边沿上被人摔打出白浆来。即便如此,稻穗上面的稻粒长得实在结实,不能摔打干净而必然要用木材夹子来捋、或者把一把一把的稻穗放在膝盖上用镰刀刮而取之。 “这东西恐怕靠不住!”更多的人这样说,言语迟钝、口齿木讷的父亲没有表态,后来的若干事实证明他一辈子都是那样不表态的,当然,也许轮不上他表态,也许他所有的态度全都储藏在心里不愿意表达出来。接连几天,我看见父亲和许多乡邻的脸色很不好看,怎么看都像那种紫黑或者紫红的稻秧和稻穗。 “这东西真的靠不住,收成保不住种子!”这个结论没有人反驳,好像结论下得再正确不过了。但是,不久以后那几个得出最终定论的人都受到了严惩。村里头儿的脾气突然变得很大很大,在他看来稻子没有成熟多半是因为村里有那么一些心怀鬼胎的“乌鸦嘴”多嘴多舌造成的。村里的头儿像疯狗一样逢人就咬,但重点还是“咬”那几个“不会说话的”。没办法,那时候凡事总是那样没办法而必然要创造出一种办法来,那就是迁怒、诿责——我以为村里头儿的怪脾气或者怪毛病只是那个时候才会出现的事情,后来才明白,那种出自祖先们身上的怪毛病由来已久并且久治不愈、一直流传到后来和后来的后来。 严惩的具体方式是扣去大额工分!怀疑和反对“新生事物”的罪名成立,散布消极言论的罪名也成立,口诛笔伐之不足必然要以经济制裁为补充了。 我一直没有听到父亲就此事发表过任何言论,我那时以为那是让我感到很可耻的事情。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又让我暗自庆幸,不会说话或者不说话也是有好处的。 父亲只好再次把我送到山里让祖父母养着。我的记性一直很好,后来得到确证那时候我也就是三、四岁,我不能解释我这方面的突出和优秀,我只能自我调侃曰:那些心机本事都是饿出来的!所谓送我去山里,实质上就是让我再次回到野性十足的山林整天跟随祖父母与鸟兽为伍。父亲再次送我上山的理由或根据至今都是颠扑不破的:今年上面推广来的这个稻种把人哄了,打下的秋粮比往年要少很多——那么,再次减少家里吃饭的人口吧,原则上,还是削减像我那样最大的。 后来,好不容易听到了来自家乡的消息,据说那年村里种的棉花在夏秋之际获得了大丰收。这个消息让我颇受鼓舞,因为家里因此可以多分些棉花,家人越冬的棉衣、裤,棉被这些东西就好办得多了。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都不知道,那年冬天和次年春天我的父母、妹妹们都吃什么,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那种稻子为什么长得那么慢,最后又没有成熟呢?” “光照不足,霜冻期来得太早。再说土质也不行,盐碱土改造成的秧田,你想一想……”我对这个回答深感吃惊也深信不疑,但得到这个标准答案已是几十年以后。 本来还有一系列相关问题要问的,一直没有机会。再说,多年以后,吃饭不再是难事,人也就忘记了那些令人寒心又深感屈辱的事情,连吃饭这样的事情都被嘲弄过、羞辱过,人的其他事情还有什么值得精心维护呢?往事休提还是好一些吧。 我却一直记得这件事,并且,无论何时何地,当我看到大面积紫黑色或者紫红色的时候,我总会产生将要被送到另一个地方去越冬的联想。甚至,后来有幸得以欣赏法国小镇普罗旺斯大片的薰衣草景象图片的时候,这种联想也会在我的脑际执着地飘忽,我也会想到终于到夏天了,父亲来接我下山了,走完了马尾松林和白桦林,进入灌木丛林不久就开始下山了,视界十分开阔,首先看到的是蜿蜒的大河以及河边的大片田地,地里栽着稻秧,其间有些地块上稻秧是紫黑色的或者紫红色的,那些稻秧,我没有看到成熟,更没有吃到稻米,关键是,从那以后村里再也不种那种稻子了。永远地消失了,历时太久,竟然有梦一样的感觉。近几年来常常荣归故里,猛然发现关于此事的知情者和在场者越来越少了,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健在者,虽然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一定会属于逝者之中的一个。那么,谁还会记得那段历史?有无必要记住?谁来记住?都是不好说的。越是这样,我越感到有必要再见一回那种稻子,再看它们生长一回,直至成熟,吃一回它们产下的大米,亲自尝一尝,那种不服水土到了顽固不化程度的东西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我甚至想证实一下那样东西世上是否真的有过。 是紫黑色的吗?是紫红色的吗?在盛夏时节绿色的田野里,那样的色块实在显得太热烈、太唐突、太离奇,一点也不像是真的。久而久之,我和当年的知情者和在场者越来越疏远,越来越不想面见和交谈这件事,觉得连自己都要变作无人识记的东西了,许多话题都难以启齿,这一切都是生活逼的。老之将至矣,谁还有心境关顾那些奇怪、悲戚、无聊的问题。“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些话应该给谁说?再说,回去了又能怎样,所有的田园真的开始荒芜了,种不种东西、种什么东西都不再重要了,吃饭的路数变了,却不知道是不是注定的。有时候也会给自己开脱,紫黑色或者紫红色的稻子,那种又像灵物又像圣物一样的东西既然无处求得那就只好不再追求,因为所谓真实的东西最终都不能轻易用“真实”来作结,如果历时太久、变迁太多,真实的也会变成虚假的,反过来结果也一样。 无意中在蔬菜超市见到了一大堆鲜嫩的紫甘蓝,我的脑袋又要旋转鼓胀、热血又要翻腾了,觉得不妥,赶快暗示自己:不要再想,就当是虚假的,就当是一场怪异的梦,反正那样东西自己没有吃过,如同没有生育过孩子,那就无法体会丧子之痛是一样的,况且自己现在并没有挨饿,估计以后也不,那就让那个奇奇怪怪的梦永远沉没下去。 确乎也做过相关的梦,梦见自己还是刚刚走到山顶将要下山了,眼前豁然开朗,绿色的河水绕过百家衣一样花哨的田园,热风扑面,而送来热风的东西,竟然还是紫黑色的稻秧,或者紫红色的稻秧……
2014-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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