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邑行吟
2022-01-02叙事散文薛暮冬
1980年初秋时节,穿着一只一样,沾满泥土的解放鞋,我来到了位于袁家湾畔的全椒中学读书。每到星期天的清晨,便约上三五同学,带上锅巴,馒头等干粮,置身于位于县城南部的南屏山。我们散落于竹林里,溪水边,芦苇丛中,大声地诵读语文,英语,政治,历史……
1980年初秋时节,穿着一只一样,沾满泥土的解放鞋,我来到了位于袁家湾畔的全椒中学读书。每到星期天的清晨,便约上三五同学,带上锅巴,馒头等干粮,置身于位于县城南部的南屏山。我们散落于竹林里,溪水边,芦苇丛中,大声地诵读语文,英语,政治,历史等。然后,披着一肩夜色,我们返回教室,再次浸淫于书山题海中,乐此不疲。也许,从打开的课本中,我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博大,如此精彩。所以,即使口干,舌燥,即使雨水淋湿了我们的身体,即使冰雪覆盖了我们冰凉的额头,我们也要大声地诵读出我们的未来。
三十余年的时光呼呼冒着热气,与我们擦肩而过。而须臾没有忘却的,是我们的全椒中学,我们的南屏山,我们的袁家湾,特别是山中水边那些茂盛的苇丛。在梦里,我常常轻轻地喊一嗓子,却什么回音也听不到。只有满腔望乡的泪水,回旋不已。我知道,牵挂始终潜伏在我的心头,而且隔三差五的,令人猝不及防地,咬出一道又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牙印。所以,当滁州市文联组织作家艺术家到全椒去采风,张道明先生问我去不去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要在如期而至的又一场秋风中,再度丈量故乡全椒的广度和深度。
一进南屏山山门,扑入眼帘的,便是参天的古木,纷呈的野花,回荡耳畔的,便是清风的低吟,禽鸟的幽鸣。让我们眼前一亮的,是一片一片长在山中的芦苇丛。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这是一个美丽的日子。美丽的不仅仅是风景,更是我们的心情。耳畔却响起了林如玉先生用地道的全椒方言朗诵的白居易的《风雨晚泊》,苦竹林边芦苇丛,停舟一望思无穷。青苔扑地连春雨,白浪掀天尽日风。忽忽百年行欲半,茫茫万事坐成空。此生飘荡何时定,一缕鸿毛天地中。是呀,在秋日的南屏山,我们总是听到,高贵的芦苇,这些曾被称作蒹葭的植物,在歌唱。一只隐居的翠鸟在苇丛中飞出的路,使清癯的秋风更加飘逸。茁长的翠竹,经霜的山草,古朴的山石,似乎一直在诉说,波澜不惊的山中岁月。失语多年的青梧,充满爱情的落叶,仍在把形而上的手次第伸进这个秋天,仿佛在低声问诘,不期而遇的所有愉悦,到底是开放在南屏山的第几瓣莲花?
伫立于笔锋尖上又一处芦苇旁,仿佛所有时代的风云,都在我的眼中。我知道,全椒古名椒邑,西汉始称全椒,有“江淮背腹”、 “吴楚冲衢”之称。全椒人自古以来,就重视文化教育。先人们把覆釜山作为县城的祖山,把南屏山作为朝山,并在南屏山上构建山峰为笔案山,以助长全椒的文脉。后人将之命名为“笔峰”。到了明朝初年,不知何故,全椒人在科举考试中屡无建树,出现了人才凋敝的状况。这让当时的教谕吴颖非常着急。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在一位术士的指点下,吴颖带领一大帮读书人用衣兜手捧等方式堆土而成笔尖峰。后来演变成为全椒的习俗。读书人只要来到南屏山,就一定为笔峰尖加上新土,笔锋尖越来越高,全椒的文脉也越来越昌盛。特别是每年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这一天,士子们呼朋唤友,携酒戴菊,来到笔峰尖登高望远,咏诗唱和,乐在其中,其乐无穷。蒹葭苍苍,在山中起舞;翠竹巍巍,在风中吟诵,所以,自大明王朝起,就有全椒八景之一———笔峰毓秀。无怪乎清给事中、吴敬梓叔曾祖吴国龙孟冬登南山,情不自禁的诗兴大发: 每高陶令趣,嘉兴注南山。
意岂在于酒,游当酬此闲。
林疏容远眺,阜小且频攀。
我友同遐寄,携壶共往还。 往笔峰尖东南行走不远,便见一块突起而开阔的岗丘,同行的全椒通柴发华先生告诉我,这里是南岳行宫的遗址。柴君介绍道,尧、舜是传说中的两位贤名的君主。他俩在位的时候,国泰民安,天下承平。所以,人们用“尧天舜日”称颂其盛德。柴君笑道,宋代文珦曾经为此写过赞美诗,尧天舜日远,怀抱若为舒。南朝·梁·沈约不无羡慕的写道,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 清代钱彩也不吝惜自己的笔墨,尧天舜日庆三多,鼓腹含哺遍地歌。据说舜帝曾云游天下,南屏山是这位仁兄车马停留之处,所以人们在舜帝驻跸处建了南岳行宫。行宫建在县城的离位,这是八卦中的卦位,所有阳刚的,明艳的,热烈的,光明的...都可以归为离。每年祭祀虞舜的那一天,全椒本土的墨客以及来自南京,滁州,合肥的骚人聚集在这里。阳光灿烂,鸟语花香,于是昔人称之为全椒八景之一———南岳晴霄。明代时,南岳行宫还非常险绝雄奇。明全椒县令杨道臣赞曰“云树丛低布”、“层霄垂绛幔”。司理徐雨叹曰:“触目青嶂合,回首白云飘。”南岳行宫直插云霄,玉立危峰的神姿被这些文人演绎得淋漓尽致。徐雨甚至补充道:“徙倚翔千仞,乾坤一粒饶。”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日本鬼子占领了全椒县城,把南岳行宫上面的砖石全部拆掉然后在笔峰尖上修筑碉堡和防御工事,这座古老的建筑一夜之间荆棘丛生,被夷为废墟。
我们继续前行。在笔峰尖下,一座古色古香的凉亭分外抢眼,这是枫亭,是为纪念烈士王枫而建的。亭前有一座墓,坐南朝北,背倚笔峰,埋着王枫的忠骨。前为广阔山林,苍松翠柏,掩映陵墓。同行的张业厚先生告诉我,王枫烈士,1941年5月任中共全椒县委书记兼县总队政委,领导全椒百姓开展抗日武装斗争,建立抗日民主政权。后壮烈牺牲在这片土地上,年仅24岁。1955年,全椒县人民政府将王枫的忠骨移到南屏山礼葬。墓前立碑,碑文简述其任职、事迹、牺牲经过。并建立王枫烈士纪念亭。后经多次重修,以彰显烈士事迹。而我更多关注的,则是枫亭不远处的又一丛芦苇。秋风秋雨令它们已经枯黄,然而它们没有倒下。它们依旧伫立在自己的位置上。也许它们早已明白一个道理,只要自己不倒下,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它们逐出地球。而且等到来年又一场春风如期而至,枯萎的芦苇会再度返青,再度茁长,再度葱绿,再度成为南屏山亮丽的风景。
告别了南屏山,穿越袁家湾的全椒老街仙鹤巷,我便来到了百孔千疮的拖板桥。这座饱经沧桑的石桥位于吴敬梓故居东侧的襄河之上。明代万历年间修建。桥原本为木板多孔桥,后来改建成石桥。这座桥因形似拖板,因此被命名为拖板桥。之所以建成“拖板”模样,据说是考虑到风水因素,因为四桥同高,岛的形状就有点像“王八”了。而“王八”在全椒方言中则是骂人的话。桥的北岸便是曾经热闹非凡的河湾街,附近有吴氏家族的探花第、遗园、赐书楼等历史遗存。现在已经被建设为吴敬梓纪念馆、吴敬梓故居。拖板桥见证了吴敬梓家族的兴衰际遇,悲欢离合。许多年前,吴敬梓在枯水季节,就是走过这座桥,到奎光楼中刻苦求学的。雍正十一年三十三岁时,吴敬梓怀着“逝将去汝”的悲壮心情,同他新娶的续弦夫人叶氏一起,也是在拖板桥下,乘舟愤然离开全椒,移居到南京秦淮水亭。那时,拖板桥一定是没入水中的。否则,它一定会挡住吴敬梓这个全椒伢子凝重的步伐的。· 现在,我在拖板桥上流连忘返。我想起了1982年那个寒冷的冬天。一大早,我便在漫天飞雪中,如同一茎摇摇晃晃的芦苇,从全椒中学男生宿舍出发,一路跑步,穿越袁家湾,穿越老街,穿越仙鹤巷。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雪大路滑,好几次我摔倒在地上,我命令自己必须爬起来。然后,站立在拖板桥上。抓了一把桥上的雪塞进嘴里。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我的心更冷。由于班上一位男同学擅自代我向女同学写情书,我平静的生活顿起波澜。在高考日夜临近之际,我几乎无法继续学业,我甚至哭着跟班主任说,我要转学。班主任王树森老师苦口婆心的规劝我要我挺住。而此刻,伫立在拖板桥上,但见大地白茫茫一片好干净。也许,正像王老师所说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想到这里,在寒风,飞雪,古桥形成的意境中,我冷静了许多。无论如何,我得参加高考,我得上大学。相信,冬天终会过去,春天总会到来。于是,自己奖励自己一朵微笑,然后,千载独步,向全椒中学方向跑去。现在,这座石桥可谓命运多舛。上面的两块石板也被人偷了去。大规模的拆迁浪潮中,这座具有特别意义的石桥不知是否能够完整地保存下来。滚滚红尘间,生命岂止是一个过程?古襄河上的拖板桥,风风雨雨中,始终在普度众生。而此时,桥上的我内心充满敬畏和感恩,也许,这便是另一种终极表达。
在吴敬梓纪念馆和吴敬梓故居,我们再一次感受到了吴敬梓这位乡贤内在的光芒。这位注定名垂青史的老乡,出生在“科第仕宦多显者”的一个官僚家庭。吴氏家族,也曾经有过令他们引以为荣的黄金时代,吴敬梓就曾不无自豪的描写,五十年中,家门鼎盛。陆氏则机、云同居,苏家则轼、辙并进。子弟则人有凤毛,门巷则家夸马粪。绿野堂开,青云路近。宾客则轮毅朱丹,奴仆则绣锦妆靓。卮茜有千亩之荣,木奴有千头之庆。 他的友人王又曾也说,国初以来重科第,鼎盛最数全椒吴。吴敬梓十三岁的时候,母亲溘然长逝。当时,父亲吴霖起担任江苏赣榆县教谕,他便跟随老爸到了赣榆。吴敬梓对父亲非常敬重,称赞他父亲能“守子云之志,安黔娄之贫”,“鲑菜萧然,引觞徐酌”,是一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知识分子。吴敬梓是个热爱学习的孩子,他“读书才过目,辄能背诵”,他又是冰雪聪明的孩子,早已窥破八股文写作的门径,所谓“溺管为文摧齐偶,渐得佳境啖蔗甘”,“下笔丽丽千言就,纵横食叶如春蚕”。他深切渴望有朝一日能在科场上大显身手。 吴敬梓二十三岁中秀才,也就是在这一年,父亲吴霖起驾鹤西去。从此吴敬梓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兄弟参商,宗族诟谇”,展开了令人心碎的一场争夺遗产的内战,吴敬梓不会争,不会抢,最后得到的家产可谓寥寥无几。吴敬梓的妻子陶氏原本就体弱多病,因实在无法忍受族人的欺凌,含恨去世。吴敬梓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首《西江月》词,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吴敬梓从小就不会经营生活,“性耽挥霍”,“倾酒欢呼穷日夜”,十年不到的时间,就“田庐尽卖,乡里传为子弟戒”。这时,他在科举道路上也很不得意。科学考试的失败,亲友故交的背叛,于是,吴敬梓下定决心,在三十三岁这一年,告别全椒袁家湾吴氏老宅,移居南京秦淮河畔。南京也不是吴敬梓的欢乐世界。因为没有任何的收入来源,吴敬梓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日惟闭门种菜,偕佣保杂作”,并靠卖文和朋友的接济过活。有时竟陷于“囊无一钱守,腹作干雷鸣”,“近闻典衣尽,灶突无烟青”的困境。冬天,吴敬梓缺衣少食,当然谈不到买酒御寒。他便邀请三五好友,乘月色走出南京城南门,绕着城墙走,一路上唱歌、吟诗,你歌我和,直到天亮,走进水西门而散,夜夜如此。由于走了几十里路,全身就暖和了,吴敬梓幽默地称夜间之行为“暖足”。 难能可贵的是,苦难的生活,使他更坚定了一个正直知识分子的骨气,决不向达官贵人乞讨,正如他在自己的诗中所说,“一事差堪喜,侯门未曳据。” 最终完成了经典名著《儒林外史》的创作。公元1745年12月11日,又是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此时吴敬梓客居在扬州。有朋自远方来,与朋友一场痛饮之后,因痰涌气促,救治不及,吴敬梓溘然长逝,享年53岁。去世后,在生前几位好友的协助下,吴敬梓归葬于南京,华丽转身为清凉山中一朵隐居的花,一茎鹤发童颜的芦苇。
许多年后的这个金色的秋天,行吟于南屏山中,襄水之畔,感喟椒邑历史之厚重,感叹全椒变化之巨大。令我们惊诧的是,无论是山里,还是水边,都有大片大片的芦苇。这些富有寓意的芦苇风尘仆仆地从诗经中走来,我们无法轻视这些民间的草木,那些茂密的期望足以养肥辉煌的历史。所以,虽然白发苍苍,这些芦苇仍然蕴含着新生的泥土和沉默的火焰。其实,我们的生命也无异于芦苇,只是,我们是会思想的芦苇。我们始终如一茎瘦弱的芦苇在风雨中飘摇,然而,难能可贵的是,我们一直大睁着眼睛,一直在思索着存在与虚无的区别,一直在求索着生与死这一宏伟的秘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奇迹!虽然我们时刻都没有忘记,我们的肉体不折不扣是一根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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