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花与一个人的死

爆米花与一个人的死 我嗅到爆米花的香味儿。
那片空地上，闪着大鞭炮似的响声，一下子打开一个空间。还没来得及看记忆的深远处，便觉得在身体之外，另有一个神秘去处。
唤起人内心沉睡世界的声音，来自于爆米花的香甜气息。在那个村子里，爆米花就是一群孩子的欢乐。
哦，那属于孩子的零食，在他们渴慕中，每一粒爆米花都能在光阴里奔跑，如花明媚。我在两棵高大的椿树中间，一片树荫处，眼睛亮亮地看爆米花的人。他打开黑黑的圆头铁盖，将碗里的玉米倒入肚子浑圆的锅灶子里，碳火在风箱的煽动下，冒出一团红光来。
爆米花，这三个陌生字，在多年之后被拉扯出来，就生成一些无比清晰的画面，就像一些瞬间，陌生的事物立刻熟悉起来。我的意识里伸出一双手，擦试发暗的器物一样，那被埋藏收留的东西便发出光了。一粒粒王米，充溢了热量，像光的一次次爆燃，而后香气便来了。
那是一个人自少年而来的光。当我躺在一张椅子上，沉浸于那样的场景，觉得生命像一个发光体。它一路追随着我的渴念，来到现在。
那天，爆米花的爆炸声里，我听到母亲表妹去世的消息。从母亲那儿，早知道她得了“糖尿病”，人不足四十岁，便像个老太太。那枯瘦如柴身影，忽然一下子就占满了我的脑袋。那一刻我停止了咀嚼，手里攥着一小把金黄色的米花，朝前院的一个老旧房子奔跑而去。
秋天冷凉的风鼓起衣服穿透身体，那个孩子，穿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鞋子，在泥土路上奔跑。趔趄的样子，很滑稽，也让人悲伤。他嘴里还有没有咽下去的爆米花，香气从嘴里跑出来，跟着他的影子。
气喘吁吁地站在那个土坯房的入口处，看到整个院子里站满了左邻右舍，人群里传出哭声。那是无法描述的催人泪下的声音。我踮起脚尖，挤进人群。那一张孩子的脸里上，一片恐慌。死亡的讯息，把他变成了惊弓之鸟。
——那一刻，我到了放在门厅堂的一张床前，那个柔弱的人，被我称作“姨”的人，被一张白纸盖住了脸。
当天夜里，大人们草草吃了饭，把孩子们安排睡了觉，便到那死者老房子方向去了。我关上了门，睡在一张地铺上。那晚房间里的一切事物都死了。外边毫无声息，透过木头窗棂，我看到了一轮圆月。那月突然变得硕大无比，仿佛随时从天上掉下来。我脑海里，铺展着那条通向那个灵堂房间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院子里，鸡鸭鹅狗，惊慌失措一般，到处乱跑。
我不想到那个床上去，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昏黄的小灯泡，在头上发着让人暧昧不明的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我惊醒。打了个精灵，坐直了，我继续发呆。仿佛有什么东西揪住头发，不让我睡去。
那一刻，我看见死亡的一抹魔影，有点害怕那个夜晚。白天玉米花的香味，像一缕烟雾飘过来。那迷香的味道令人陶醉，而从烟雾中飘出的不可捉摸的影子，又令夜晚变得充满凶险。
我从那个魔影里逃离，让自己的意识回到玉米花的爆炸声里。那个布口袋腾起抛向空中，伴随着一团烟雾，又落下来。我开始进入白天的一幕画面里：站在一两米的地方，两手去捂耳朵，但只是做出样子。我想听那爆炸声，又但心声音太大。还好，那轰鸣之声并没吓着我。急忙走到近前，那个满脸灰尘的男人，拢起粗粗的布袋子，将扎了绳的尾巴解开。他喊玉米的主人把盛放的器物拿到近前，便提起长长布兜，那金黄的炸裂开的玉米花顺进了一个塑料盆里。灿烂的玉米花，堆满一盆，个个都宝贝似的。
这么想着，在口舌生津的感觉里，就渐渐睡去了。
在即将天明的梦中，一群人围着的西边，篱笆围起来的一小片地，向日葵圆圆的头颅，一个个挨着，它们朝向东边，阳光照射过来，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辉。从梦里醒来，我忽然怀疑，那到底真的，还是一个梦。
我听到从向日葵身体上，扩散出来的声音，穿透时间，抵达到这儿。那些小小的花瓣叶，象晶莹的水滴落到舌头上，甜丝丝的，润泽我；整个向日葵，辐射出烈焰般的气息；从内心到皮肤，我都有着缓慢炸裂的感觉。
早上起床，便往那儿跑。的确，向日葵开满了土地。那一片浓烈的色彩，光芒闪烁。那像是一些逝者的灵魂，托付于盛大的植物。我在想那些死去的人，去了什么地方。人间从此没有他们了吗？
这个疑问，在一个孩子心里，变得十分重要。我被那片盛大色彩惊诧到了。一群蝴蝶盘旋在向日葵上，那像为逝者跳着舞蹈。它们中间，弥散着唢呐之声，仿佛有一群人在窃窃私语，而向日葵的色彩，像一片海水，在那一刻淹没了我。
我想坠入到那片色彩的旷远中。然而，那个死去的亲人，在头脑里变成了无数的花瓣。那个从我出生就形影相随的影像，在那一刻变成了一种追怀。我看到，最初的影像。母亲牵着我的手，走着那条熟悉的路，来到她家，她用母亲一样的手拉着我，像母亲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但她，在那天下午，永远地走了。
次日早上，在那片向日葵的地里，阳光照着天地之间，一切都燃烧起来。一切都不那么真实，转瞬之间，又真切无比。我牙齿之间，残留着爆米花的香味，眼睛看到的东西，全都蒙上了一层异样的色彩。而在我心中，盛放了一盆天空倒映过来的水面，那逝者慈爱的微笑，从水中浮现起来。
少年的我在一场离散之中，弥合着一种碎裂的美和疼痛，它们都沾染了向日葵的光芒。
2019年10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