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河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13 编辑 <br /><br />
76年，我在太行山腹地的一个铁矿上打工，住在名叫“莫流”的小山村。村子在东山脚的崖顶上。两条山涧从远处高山奔泻下来，到这儿，汇合成一条更宽的山涧，向更低的山下冲去。涧中，都是卵石，大的像桌面，小的像拳头，铺展成“丫”字形一条卵石带。涧底，一滴水也没有，山里人却把它称作“河”。“河”两旁，农民用现成的卵石，砌成驳岸，填上泥土，就是河滩地。
房东叫刘旦旦，一个三十来岁的庄稼汉，整天在河滩上忙碌,晚上要到明月当空，才出来乘凉。他倚着崖畔的老枣树，眨巴着眼，望着星空，想从闪烁不定的星光中读到一点下雨的信息。河滩地上的玉米卷了叶，像农民的喉咙，干渴得冒烟。我理解他的苦衷，指着崖下的“河”对他说：“这叫什么河呀！光有石头没有水。你没见过我们江南的河，河与河交织成网。春汛水涨，船儿和行人像在并肩走路；秋冬水枯，河面上的船只照样穿梭往来。”不料,这话好像触痛了他的神经,他狠狠地说：“你懂个球！俗话说，‘人头上有血，山头上有水’。我们这儿喝的是源头活水。滋养庄稼的是九天甘露，你们那儿的水，即使是海，即使是洋，有什么希罕！那水，还不是我们这里的山上流下去的，那样的水怎么能和我们的源头活水相比？”我不服，说：“那么，请把源头活水拿出来给我看看？”刘旦旦虎着脸说：“你等着瞧吧！”
第二天，午饭后，我歇晌小睡。刘旦旦在我屁股上重重地踢了一脚，喜形于色地叫：“流河啦！我们的活水来啦！还不出去，开开眼界？”我奔出门，来到崖边，哪有什么水呀？晌晴白日的，热辣辣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山涧里还是那条白生生的卵石带。村里人倒是来到“河”边，他们把散乱在“河”里的牛马牲畜，鸡鸭家禽赶到高坡上，牢牢管束着孩子，伸长了脖子仰望远处的高山。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从远山沟壑间传来，像几架飞机在盘旋。隆隆声不断地增大，不断地逼近，像一种神秘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胁迫过来，我不由自主地抱住了那棵老枣树。声音越来越大，低沉的隆隆声变成了山呼海啸般的咆哮声，老枣树的树叶在战栗，两旁的山岭在抖动，白亮亮的晴空下，笼罩了一种肃杀恐怖的气氛。这时，一股黄色的浊流从山嘴喷涌而下，风驰电掣一般向山下扑去。水流量越来越庞大，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涵盖了整个山谷。这时，水流搅动万千块卵石的声音，从山坡上冲下的巨石在山涧里隆隆滚动的声音,狂暴的水流撞击山崖的声音，以及人们的惊叫声,混合在一起，“飞湍瀑流争喧豗，砰崖转石万壑雷”。狂暴的水流成了这里的主宰，它主宰着山岭，主宰着天空，主宰着这里所有的生命。如此狂野，如此暴烈，大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霸气。
刘旦旦拿着一根碗口粗的树杆，梢上绑了一块木板。他把树杆卡在两块巨石间。将树梢贴近水面。木板刮着流水，腾起了万千细小的水柱，水柱喷射到高空，散落下来，成了乳白色的雨雾。他在给河滩地的庄稼作人工降雨呢！“这不是在捋龙须，刮龙鳞吗？”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个想法。
由此，我想到了龙！想到了我们远古祖先创造的龙的形象。眼前的流河不正是龙么？它在崇山峻岭中蜿蜒游动，像龙的躯体；它冲开山崖，磨圆卵石，身上仿佛披着鳞甲；它呼啸而来，飘然而去，像麋鹿一样在身边闪过，它一定长着鹿的犄角！惊心动魄的轰鸣声伴随着他一路横行，除非有狮虎一样的血盆大口，发不出这样的吼声！河流过后，一切悄然而逝，它可能长着鱼一样滑溜的尾巴。它能够把山岭夷为平地，又能够使沧海变为桑田，所以它有一双锋利的爪子。我面前的河流就是龙的形象！这样一条龙，给人们带来了生命之源的水。也是这样一条龙毁灭着敢于阻挡它脚步的一切。人们对它又是敬仰，又是恐惧，把它尊为水神，尊它为民族的图腾。
两个钟头后，流水停了，一切恢复原貌。“河”里依然一滴水也没有,依然是一条白生生的卵石带。但是，从此以后,我不再提我们江南水乡的河流了。那是我们先人人工开掘的，严格意义上说，是渠道，或者叫运河。而滚满卵石，平时没有一滴水的山涧，倒是名副其实的自然河流。它那惊心动魄的奔流,它那磅礴的声势,它那龙的形象,深深铭刻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