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母亲这一生，不容易。
　　她是爷爷花了几百块钱娶给父亲的媳妇，而最让母亲心酸的是居然还是赊欠。这就意味着母亲从此迈进了水深火热，在比纸还薄的家底上要绘制一副生活的蓝图，其中艰辛不言而喻。
　　我承认很多时候我想要逃离，母亲苍老的样子让我无法面对。她像一个被岁月抽干了汁液的老树，只余下一张皱褶的老皮牢牢吸附在几欲枯竭的树桩之上。就算这样，她依然咬着牙努力地站立着。
　　是的，她站立着，就是我们的天。
　　年轻时候的母亲很漂亮，白白的牙齿，浓密而乌亮的黑发梳成她喜欢的样子。母亲是个急性子，走起路来都步步生风，无论是家里还是田地，她都能整理得井井有条。可以说，母亲是个十分精明的女人。而正是她的精明，也注定了她一生的追逐与巅簸。
　　嫁给父亲，非母亲所愿，这大半生过去了，母亲依然会喋喋不休当初的一些细枝碎叶。或许她委屈的并不是嫁给了父亲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而是命运将她强按在了她并不喜欢的生活模式之上。于是，父亲无可厚非地成为了母亲于生活做出的卑微的抗争的替罪羊。他们的日子，就是在吵吵闹闹中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他们吵，可没有多少值得吵的理由；他们闹，可闹完之后又一起对抗生活的风雨。
　　母亲的怀孕并没有给她带来命运的厚待，而是必须搬离老院，来不及等到大哥出世，他们就开始了巨大的沉重的劳作。七十年代的农村，盖几间房子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啊！可是母亲似乎没有叫苦的权利，更没有停下来的理由。他们的生活就像一片无边的洪荒，母亲与父亲的肩头拉动着沉重的纤绳，举步维艰地朝前走着，任凭豆粒大的汗珠一滴滴滚落，与脚下的黄土交融。
　　父亲虽然是村里的生产队长，可并没有分上几块好地，于是生活捉襟见肘。饿，对于我年轻的父母，并不是稀奇事。每每做饭的时候，母亲最愁的就是胳肢窝里夹着盆子该迈向谁的门，三邻五舍早已借遍，可家中嗷嗷待哺的我们还眼巴巴等着。就是这样，山那边的姥爷也没少让舅舅们牵着小毛驴驮来接济的粮食。可是，贫穷是一个巨大的深渊，怎么填都填不满。
　　买不起家具，父亲就自己做，没有放粮食的地方，母亲就和奶奶学着用泥巴托泥瓮。然后，她养了许多的鸡，还有兔子以换取可怜的钱财。她说拔兔草的时候只能趁我们睡熟了，着急忙慌跑出去赶紧拔一些，她手脚快，又麻利，感觉差不多了就往回跑，一开大门先喊我们的乳名，听我们应了或是哭了，她的心才放到肚子里。而到了晚上，她多数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为一个要强的农家女人，母亲不能允许我们有破洞的衣服，也不能让我们光着脚丫。白天有太多的活儿等着她，只有夜晚她才能安下心缝缝补补。暧暧的火炕上，我们早已熟睡，母亲总是那个带着一身疲惫守护着我们的人。
　　生活的困苦，似乎永远打不垮那个娇小的身影，母亲的身上有用不完的热情。等我们渐渐长大了的时候，生活好了一点点，虽然粗茶淡饭，却至少不用挨饿了。这个时候母亲开始要求我们好好读书，她说通向外面的路只有考上大学，她不愿意我们步她与父亲的后尘，她要我们站在人前。
　　母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们身上，命运强加给她的不公以及生活种种的不如意，似乎只有我们兄妹考了大学，才能为她洗掉雪耻。另一方面，如果看着我们继续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打捞可怜的幸福，母亲定是生不如死的。母亲一生心高气傲，她骨子深处的那份倔强无数次在暗夜告诫过她，必须要坚持下去，必须活出个样儿来。
　　但母亲一直忘记她只是个女人，在巨大的贫穷里挣扎的她，终于倒下了。
　　那时，我十七岁，母亲被车拉向医院的时候，我尚懵懂，直至后来传回来的消息说她仅存了2克血，母亲的生命已走至奈何桥头。也许是她的善良感动了老天，她一生虔诚信仰的神，伸出了慈悲的手将这个可怜的女人救了回来。
　　至此，母亲猝然老去，她已无气大伤。
　　然而，她的孩子们还没有完全长大，她怎么能允许自己有所懈怠呢？你一定见过那些红着眼，竖起全身的毛随时准备应战的动物们，在一次次的博击、受伤之后，又一次次迅速爬起，以无限强大的力量对峙着面前的敌人，后面站着它的孩子。已非当年的母亲开始一次次生病，倒下，然后再起来，再奋斗。直至后来每走进医院，她的心便如刀绞。
　　被针扎得千疮百孔的手腕是生活给予她的另一重苦难，我没有见过她为了贫困而流泪，却一次次看到年老之后的她在医院的苍凉中放声痛哭。这时的她已佝偻了，白发狰狞地一根根挺在头皮之上，那双曾经抚摸了我们无数遍光滑白晰的手已干涩不堪，手指关节也弯曲起来，她苍老得触目惊心。
　　我记得顽劣的我在母亲三四十岁时，曾给她冠以了“老”字，她会骂我，似乎她的年轻是不容侵犯的，她极不愿与那个字有半点瓜葛。她还会摸着自己光溜溜地黑发一遍遍在镜子中端祥。可当我再不提及那个老字时，她却真的老了，她也似乎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了。
　　后来，我们长大了，长成了她期许的样子，我们是她引为傲的所有资本。在她幸福的笑容之下我看到了母亲活着的真正的意义，我们贯穿了她作为女人的一生。
　　大哥曾言母亲就是一个大大的太阳，我们就是围在她身边的小星星。是的，母亲的权威不容捍动，太阳的光芒从来不会因为你的意愿而迁就，这辈子，她就那么自顾自地爱着我们，却唯独忘了爱自己，以至会被反弹回来的力量灼疼自己。年少轻狂时，免不了顶撞母亲，那个时候母亲的眼里总含着泪花，或是气急败坏，如同爱一样，她连伤心都是高调的。她生气，甚至是有些歇斯底里的，她无法接受一生孤注一掷的爱被我们蔑视。
　　那个时候我们断然无法理解母亲的痛心疾首，然而现在，那么好强的母亲居然可以默默承受得了后辈给她的委屈，微微一笑过后却是让人无法言说的心疼。
　　在母亲的面前，我们总是可以任性，纵然已长得没过了她的肩头，已在这世间挑起了一片天空，可总还是像小的时候那样理所当然把烦恼以及不快抛给母亲。母亲在我们的心里就该是强大的，强大到可以收纳我们所有的情绪。而这一切都需要母亲从错愕里惊醒，然后一个人慢慢说服自己，抚平心上的伤痕，继而微笑从容。我们从来不曾想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需要多少个日夜的煎熬。
　　直至今天，年老的她依然不曾爱得少一点。春天来的时候，她就早早种了一园子的菜，她说省钱，还能吃到健康蔬菜。而每次回老家她就提前和父亲做好许多饭菜，我们走的时候又一包一包地装好，带回。说了无数次，却分毫不能更改她的意愿，如果你不接受她的这份爱，她会寝食难安，念念叨叨个没完没了。
　　母亲的心，操碎了。操了我们，又要操我们孩子的心。而这宠大的爱有如她身体涌动的生命的源泉，你让她停止爱，就如同无情扼杀她的生命。那就让她爱吧，那是她心甘情愿，是她生命的支撑。
　　我常常会想，母亲虽然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可她似乎又不属于那片平凡的土地，她有高贵的精神世界。她一生信佛，她的善良是没有任何前提的，不会在真假的权衡之后再付出，我甚至羡慕母亲思维的纯粹与干净。母亲一生的坚强也教会了我们如何面对生活，而更让我佩服的是母亲的凝聚力，她绝不允许她的三个孩子各据一国，她用尽办法，哪怕不惜拿出母亲的权威。
　　我们亲如一家就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现在，母亲还是会讲她年轻的故事，我仿佛看到那个笑靥如花的活力四射的少女，怀着对爱情的向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痴痴地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