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藏匿的文化

　　
　　一
　　我知道大善若水，知道47年前一场大水掩盖住了古城狮城与贺城，两座兄弟古城就藏在了千岛湖的水晶宫了。这是这样的奇迹啊，城堡、碉楼、城墙、宫殿、民居，街道，一起沉到了水，像是一片凋零的樱花。
　　城堡、碉楼、城墙、宫殿、民居，街道，是他们的家园，为了他们为了年轻的共和国的经济建设，为了华东五省的电力供应，毅然付出了牺牲，一任自己生活的村庄被水掩埋。清洁里来清洁去，面对家园的沉入水底，他们是欣慰的。他们想念村庄了，就划船到水面上看看，水下的两座古城（狮城与贺城）一定看到了他们。人驾舟在水面上，像是一只只飞翔的燕子。如今狮城博物馆也建立起来了，你可以在千年水下古城中漫步，可以选择去县衙、孔庙、儒学堂、悦来行、泰元店、戏院地方观光，
　　我是一个写作者，来到淳安县，看到了不是古建筑的外形，而是内在的文化。没有文化的民族是可怕的，没有文化的建筑仅仅是一座废墟，但狮城和贺城不是，它们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无论是一座塔，还是一片瓦当：无论是一座院落，还是一幅楹联，都是中华民族农耕文化的结晶。我像是鸟，穿越了30米深的水域，行走在水下水域，漫步在亭台楼阁，和古代的文人骚客作诗应对，好不惬意。
　　古代的文人骚客住在水下的城堡里，显得安然自在。我遇到了沈约、王维、李白、朱熹文化大师，他们沉浸于吟咏清澈的新安江，对浩渺的千岛湖还不算太熟悉，因为他们和古城一起沉在了水底，安居水底，就无法取得天空的视角。于是，我就耐心地告诉他们水上的世界是怎样的，告诉他们千岛湖是一片迷人的水域，并且给他们朗诵了后代文豪郭沫若的诗篇，“西子三千个，群山已失高，峰峦成岛屿，平地卷波涛，电量夺天日，降威绝旱涝，更生凭自力，排灌利农郊。”
　　我邀请众位大师评点郭沫若这首诗，他们说，诗眼在第二联“峰峦成岛屿，平地卷波涛”，空灵剔透也。我不太懂得古诗词，不好与各位先生理论，只好与各位先生小别，重新升到湖面。到了湖边，还想起水底的各位大师谆谆告诫，千万不要铲平农耕文化的痕迹啊。
　　无工不富，无农不稳。我是懂得大师们心事的，中国农耕文化在世界上是独树一帜的，是人类文明的骄傲。我们在工业化化道路上走得再远，也不能远离这条根，有这条根在，我们才会过得舒适自在，会生活得饱满，接住了地气。
　　二
　　我不知道狮城、贺城两座古城在千岛湖水底是接通的是地气，还是水气？中国古老的五行学说，土和水是重要的，两座古城在水底，有土，有水，也有木，水底的植物和古城的木结构房屋在水底五十年不腐烂，堪称奇迹。水底的城堡只是远离了火。如果有火的话，应该凝结在一座座古牌坊和石碑上。
　　古城沉底于水，有些人说是不幸，有些人则说是幸运。我是赞成后者的，如果不是在1959年幸运的被沉入水底，将会遇到1966年的那场浩劫，现存的这些完整的古城将不复存在。没有了这些古建筑，李白和王维的诗意将无处抒发，我想，他们一定不会适应千篇一律的现代建筑。一座房屋是一个家庭的房子，一个城堡就是一座民族的房屋。沉到水底的狮城、贺城是谁的房屋呢？
　　古城原来不是古城，是森林、山峰和小盆地。汉朝的时候成为县治，唐武德4年(公元621年)迁至目前所在，狮城因背依五狮山，故又称狮城，明万历壬子年有《遂安县志》：“婺峰环其前，五狮拥其后，襟带五强，龙渡诸溪，肘臂六星，文昌诸阁，虽不通大驿，实严胜壤也。”我再次沉到水底和狮城交谈，看清了狮城城垣，5个城门以及城门上城楼，看清了8座碉楼；进入城内，看清了明清古塔、牌坊及岳庙、城隍庙、忠烈桥，这些建筑上一律分逸着浓厚的农耕文明。五狮书院依然读书朗朗，历代古墓葬保存完整。狮城北门城楼那口重3000斤元朝的古钟依然巍峨，3000斤，不是3000年，但3000年的文明历历在目。
　　如今的五狮山成为一片岛屿，名五狮岛，“狮子”的图腾由水底的古城承担。在水底，一千三百余年的城堡史，历经了唐代的强盛和衰败。强盛是可爱的，衰弱没有人喜欢，但是衰弱也是不可阻挡的。被淹没的狮城和贺城曾经是强大的，强大的原因来自是风调雨顺和交通方便，也来自于民众的富足安定。无论是狮城，还是贺城，当时的老城的生活是安定而温馨的：城里无处不在的马头粉墙、青灰小瓦、雕花窗棂，香甜的缎子糖、爽口的苞芦果，还有江边沙地上鲜嫩的白菜。
　　如今住在千岛湖镇年近八旬的余春年老人，当年就住在淳安古城（贺城）东门横街雷家巷2号，他是土生土长的贺城人。他目睹了城堡的凋零过程，惆怅之余想为古城做点什么。1992年，余春年老人不断遇到从外地赶来祭祖探亲、寻访故地的人，从那年起，他开始四处搜集材料。终于把两座水下古城的原貌画了出来。笔者在本地记着陪同下，见到了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并看到了由他亲自绘制的《新安江水库淹没村落图》《淳安老县城（贺城）示意图》《遂安老县城狮城示意图》。
　　这些天我在思索农耕文化的内涵，农耕文明尊重天地，尊重大自然，更尊重“和为贵”的人际相处。在余春年老人手工绘制的地图上，我看到了水下城堡的城墙、村落、街道、庙宇以及所处的山川、河流，这些令人心动的城堡细节一一呈现。令人惊讶的是，沿着城内的街巷，还密密麻麻标注着当年居住其间的户主名字及其后代姓名——这是什么精神呢？正是以人为本的农耕文化精神。
　　三
　　什么是王者呢？王者是一种精神，是民族的图腾。
　　王者不论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不管是在陆地的，还是在水中的，都是王者。千岛湖水下的狮城是王者，她清晰地保存了古城的城貌，保存了农耕文明的强大。
　　如果你穿潜水服进入水底世界，会看到水底的狮城内外原有的整体布局依旧，桥梁、古井保存完好；木构建筑的梁架、瓦顶、明清牌坊历历在目。浙江陆地上保存比较完整的古城还有海宁盐官古镇和宁波慈城古镇，但由于狮城沉在了水下，就比陆地上的古镇保存得好。
　　千岛湖水底除了保存了狮城和贺城两座千年古城外，还有威坪、港口、茶园这3个大型古集镇，互为呼应，构成了农耕文明的集群。去年4月27日的水下探访者发现了不少牌坊、石雕大门、石狮子，虽然我没有能到现场直接感受发现的震撼，依然通过电视画面感到了狮城的王者风范。
　　水下的狮子也是狮子，这些在水里的狮子们依然威风凛凛，向世人宣告农耕文明的不可或缺。这年六月，我专门到千岛湖采访，问了不少熟悉当年狮城的老人，老人们回忆了陆地上狮城与贺城的壮观，说到一般的平原城堡有四个城门，而贺城则五个城门，朝西有小西门(康阜门)和大西门(靖武门)、城门上有城楼。两侧开拱门，骑在城墙上。城墙西北角及北半段循山而筑，地势高峻，样子很像是长城。贺城内除了东西南北四道街以外，还有直街和横街。县署门前有小广场。贺城深受徽州文化影响，北门有西庙，南门有城隍庙，直街西头有三圣庙，尤其是大西门内儒学前有孔庙和东岳庙，状元台、新安会馆等，清末以后，还创办了贞文小学、台鼎小学、师范讲习所，令人感受到强烈的文化传承。贺城还有养济院和育婴堂等设施，离城二里许的史家村旁山丘上有七层宝塔一座，叫奎文塔。狮城和贺城的王者风范内核究竟是什么呢？正是农耕文化，是道德礼仪蕴含的儒家文明。水下的石头狮子也好，城门也好，牌匾也好，共鸣的就是这个声音。因为道德礼仪的儒家文明，我们的民族才绵延几千年而未分裂，才对世人保持完整的文化面貌。
　　有的古城淹没水底，有的城堡则掩埋在土壤。北宋的都城开封，由于河水改道等原因，被淹没在地底，但是，我们依然可以凭借《清明上河图》看到繁荣时期的东京汴梁。我所在邯郸以南30里便是著名的古邺城，这座曾经歌舞升平的古城也是因为漳河泛滥，而被埋在了地下，黄土下面保存了完整的邺城城址以及林立的佛寺院。不仅中国，外国也有整座城市被掩埋的例子，如古罗马的庞贝古城，整体上被火山灰和火山岩浆掩埋了。
　　物质不灭，被淹没的城市依然是城市，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在千岛湖水下的古狮城里，城内部分民房木梁、楼梯、砖墙依然耸立，并未腐烂，有的大宅院围墙完好无损，房内仍是雕梁画栋。1959年号召：“多带新思想，少带旧家具。”所以许多旧家具就留在老房子里。“狮城”姚王氏节孝坊上有一块刻有“圣旨”字样的匾，匾顶的盘龙图案精美华丽，我联想到中国曾经被欧美列国称之为“东方睡狮”，世界需要西方的文明，也不能缺失东方的文明，尤其是具有丰富农耕文明资源的中国。
　　中国经过“破四旧”、旧城改造等史事，陆上完整的古城池已经很难找寻，千岛湖水下的狮城和贺城就显得弥足珍贵，它们是水面下的姊妹城，也是文明的活化石。
　　保护好这些水下的文化城堡吧，保护我们生存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