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书记

　　自幼喜欢看书。　　　　 大抵那时农村的花草秧苗，都已熟稔；识得几个字后，感觉外面的世界好大好精彩。最初只看得懂小人书，我们那里叫“画书”。每逢跟着大人去赶集，总要在画书摊上蹲上半天，以买书为名“蹭”着翻阅几本，最终在老板“要买快买，不买的别乱翻”的吆喝声里，早把自己最心仪的那本抓在手里了。这种光景持续了五六年，一直到上了初中，画书积累了一百多本，然后增长的脚步才戛然而止。　　　　 在这期间，读过的唯一一本大部头是《三国演义》。那是三年级暑假，偶然从邻居家的抽屉里看到，鼓了几天的勇气才敢羞怯着索要。文白夹杂的写法，让词汇数量有限的我读起来颇为费力，不过好在已经会用了《新华字典》，遇到“拦路虎”就查一查；一个假期下来，不仅对三国那段纷争有了懵懂的认识，而且查字典的速度提升了不止一个数量级，什么拼音检字法、部首检字法、四角号码检字法，神马都是浮云，只要认识这个字，基本上我一翻就翻到了那页。　　　　

初中的课程紧了许多。新华书店坐落在镇上南北大街上坡的地方，距离学校不到一公里，我不时常去光顾，只记得买过《毛泽东诗词鉴赏》和《诗词曲一百首》的选本——这两本书都还在；大约从那时候起，开始对古典诗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致后来诗词类书籍成了我主要的淘宝方向。再者，非常不喜的是那时尚没有开架售货的概念，买起书来麻烦得不得了。“阿姨，把那本拿我看看！”第一次还气顺；如果不要，第二次声音就低了八度；如果持续三次还选不到合意的，营业员就会给你脸色看了。　　　　 在镇江度过了四年的中专生涯。那是个非常秀美的小城，依江蜿蜒，似乎睡在枕头上就听得见涛声。新华书店位于最繁华的大市口，建筑高度也非常突出，而我更喜欢去的其附近的古旧书店。顺着四牌楼向西，路两边都是高大的行道树，蔽日浓荫掩映着书店小小的门脸。店内面积狭小，书就摆了一层楼，十几个专柜清一色的旧书，墨香混着些许霉味四溢；价格自然比地摊上高一些，但书的品相好，还有一些出版不久但属于小众的读物挤进来，性价比还是蛮高的。于今依然灯下品咂的《金元明清词鉴赏词典》就在这里寻得，南京大学出版社的巨构，两百位专家心血凝成，荟萃一千年词坛佳作，1500页，180万字，10元钱。我生怕老板反悔，也没讲价，就把它捧在手里了；那时候，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50大洋。　　　　 毕业后到了徐州工作。这个城市的历史很悠久，但似乎文化不是很厚重。帝王将相出了不少，诗文大家寥若晨星。书店有几个，但是专营旧书籍的没有，直到2001年在彭城广场开张的海天书城辟了大约三分之一的面积留给打折书。花鸟市场靠着古城墙，那里的旧书市场一直都不温不火，近年来又萎缩了不少。环着户部山有两条路，上面的叫状元街，下面的是翰林街；这里曾住过徐州历史上唯一的状元李蟠。每到周末，三四百米长的翰林街就人山人海，一多半是卖旧书的；我特意逛过几次，更多的是早晨上班路过，匆匆一瞥，遇见可意的就收入囊中。鲁迅的书买了十几本，多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的版本，封面是鲁迅标志性的倔强的侧面像，装帧极其素洁，已经有了岁月苍黄的斑斑点点，定价三四毛不等。《鲁迅杂文书信选》的年代则更久远些，是1971年9月出版的，扉页上印着毛主席语录；《故事新编》还钦着田秉锷老先生的印章，田秉锷是我敬仰的文史大家，能购他的藏书真是令人喜出望外的好事。最多的还是诗词类书籍，比如陈迩东选注的《苏轼诗选》（1957年），夏承焘校辑的《白石诗词集》（1959年）和所著《唐宋词人年谱》（1979年）、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李贺诗选注》等等。夏老是中国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20世纪最负盛名的词学大师之一，对于诗词爱好者来说，他的书当然是珍品。《白石诗词集》所收甚全，诗词歌曲之外还有时人酬唱、传记等，繁体竖排版，书新得好像刚梳妆完毕的新妇。白石道人姜夔一直是我所最喜爱的词人，这让我在买词集时范了大忌，那份欣喜被老板看在眼里，张口索要15元。我也没有拦腰砍，打出“10”的手势。他不肯，我作势欲走。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看你是真心喜欢，算我交个朋友了！”我说：“朋友提钱就外气了。以后有这样的书你都给我留着。”此后盈月，得隙辄翻阅，多数是在上下班乘坐公交车上。某日读毕，掩卷沉吟成一绝句：“向慕鄱阳姜白石，一生心系水云间。淮南皓月无人管，掬作小红眉一弯。”小红是范成大送他的侍妾，他在《过垂虹》一诗里洋洋自得地写道：“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清唱我吹箫。”　　　　 淘书生涯也有尴尬的事情。今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在户部山旧书摊上驻足，看到自己前几年出版的《照水集》，顿觉体温升高，然后做贼似地逃掉了。隔日再去，已然不见。心想是被人买走了吧。便隐隐地恨自己没出息，当时为何不问问价格，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