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认识的两位狱警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29 编辑 <br /><br />　　我认识的两位狱警
　　（约2900字）
　　薛林荣

　　我认识的两位狱警男小宋和女小陈约我去打篮球，并捎带着谈谈文学。打篮球是我之长，适逢我的新战靴刚刚出库，我很乐意展示这一长处；但谈文学则是我之短，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和诗人石头、政论家大鸟先生分专题大张旗鼓地侍奉了几年文学后，字正腔圆地谈论文学的时代已距我遥之远矣。我有些怯场，盘算再三，最后决定不去。但据男小宋说，打完篮球将安排一顿便饭，适逢我晚饭又无从着落，而小恩小惠最易收拢人心，这顿饭对诱惑我便相当管用。于是我欣然和男小宋、女小陈去师院的大操场打篮球。
　　我们三人走在大街上。我，男，万户侯，已婚未育，一身戎装，脚下蹬着战神B代，胁下夹着一颗篮球，要不是鼻梁上那副眼镜，行头还真像个职业球员。男小宋，单身，穿着休闲装，脚下蹬一双据说他父亲锻炼时穿的带钉足球鞋。女小陈，已婚已育，穿一套全身上下辍满了无数口袋的百纳衣，使人搞不清她是太有钱还是太没钱——钱多得口袋不够装还是钱少得需要成为九袋乞帮弟子。她脚下蹬着的，则是一双红色登山鞋。我们三人若即若离走在大街上，过往行人无不侧目。我估计无人能判断出我们三人的关系——谈不上陌生，也遑论亲近。总之，一物吸一物，一物降一物，极符合刚确立的铁三角的特征。
　　我们三人去幼儿园接出了女小陈的儿子，打车直奔需费七元车程的师院。
　　有关狱警男小宋和女小陈，可以补充叙述如下：
　　一个周日下午，我在阳台上发呆——发呆的作用等同于佛家的打坐，一般人做不到，而万户侯却易如探囊取物——大约发了一个小时的呆后，收到一条短信，号码极陌生，对方说他在甘谷监狱看到我发在某处的文章，心灵上受到了净化，很想认识我，方便时想请我坐坐。我吃了一惊，以为是监狱里的犯人被我的传世大作感化了，投桃报李地要寻找他灵魂的引路人哩！三巡短信后才搞清楚，该同志是狱警，发表的文章曾和我共一版面，他之想认识我，起因便是与我有同版共刊之雅，其情结与古时的同科举人互相眷惜相类。
　　这位狱警便是男小宋，他的工作是和同事拿上长枪短戟，二十四小时轮番监督七八十名杀人犯、强奸犯、盗窃犯、抢劫犯在一家地处农村的劳改砖场烧砖烧瓦。
　　有关女小陈可以叙述得简略些。我们在一次文学类会议的午宴上邻席，文学家饭罢作鸟兽散后，我们互留手机号，此后无规律发个短信以致问候。由于我没有情人，我想把她发展为情人。我当着她三岁儿子的面坦率提出这一想法，本以为她会欣然应允，至少是默许——默许的方式是朝我一顿粉拳。但女小陈当场予以严辞拒绝，并警告说再胡扯她会向我亮出持抢证。我噤若寒蝉，从此怀恨在心。但我还是愿意和她交往，因为她是漂亮的女警察，且拥有持枪证，和一个拥有持枪证的女子交往使我感到很新奇；因为她的博客中常有很好听的老歌；因为她的文字安静得如一柱清烟；因为她和男人们交往时常带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因为她常邀请我去她家和她的老公喝酒——虽然我没有去，也不一定去。女小陈在另一个更大的监狱工作，搞侦查，据说业务是保密的，泄密有杀身之罪。我奇怪她怎么守得住那么多可怕的秘密，换作我这副直肠子，早不小心铿铿锵锵地倒出去了。
　　话休絮烦。且说我和男小宋、女小陈在师院打篮球。我是机关篮球队的主力替补主锋，男小宋和女小陈分别是各自系统篮球队的主办替补大前锋和主力替补得分后卫，如果你懂篮球，那么你该想象到，我们临时拉起的这杆子武装该有多么强大。我们在操场上向任意三人叫板，战绩是一胜三负。胜出的那场球是因为对方的中锋不小心磕疼了膝盖，弹跳大受影响，我们一鼓作气将其斩于马下。赛后我们很高兴，纷纷赞扬自己球打得好，把对方都打痛了！在打球的过程中，我们还轮流抽出时间，陪女小陈的儿子在操场踢皮球，我和男小宋都十分尽职，我们和人家孩子的母亲玩，就有义务为孩子提供娱乐，否则，这孩子有足够的权威搅黄我们的赛事。
　　然后，我和男小宋、女小陈在一家砂锅店共进晚餐。
　　这时我才想起两位狱警是文学作者，联系到这一点，我额头就大冒其汗。谈文学向来是我之短，文学用来写的，不是用来谈的。要谈文学，还不如去街上看美女。但男小宋和女小陈不管这一点，他们让我的目光从店里美女的身上收回，却各自递给我一沓作品，我都没发现打球时他们将其置于何处。当他们在谈论监狱系统的一桩要案时，我开始伏案疾阅。
　　男小宋的作品密如蛾卵般写在一沓皱巴巴的麻纸上，计之有上万言，内容是服刑人员改造事宜。把作品写于麻纸，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相传革命烈士牺牲前有在麻纸上写“砍头不要紧”这类诗句的爱好。我看了作品的前两段就放下了。男小宋忙请我提批评意见。我说你写的东西很抓人，天然具有题材优势——女小陈接口说，我想听“但是”后面的话——但是，你的病句很多，这个最基本的关没有过。
　　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因为我发现男小宋受到了打击，他不吃饭了，眼中一派流离失所，望之使人怅然。他说他在农村押着犯人干活，闲下就在麻纸上写东西，写完了瞒着大队长偷偷跑到镇子上，给邮电局的代办员买包四块五毛钱的兰州烟，央求人家把稿子传到报社去，就这样寄托着心思……听了这话我真后悔“但是”了一下，假如我是个八级瓦工的话，我怎么可以要求刚开始砌墙的小师傅把墙砌得又平又直呢？男小宋说，薛老师你告诉我，我这文章有没有前途，没有的话我就放弃了！男小宋的口气好像是癌症患者的家属在血泪泣下地央求主治医生透露关于病人生命极限的真相。可是我万户侯能对谁的文章谁的抱负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呢？我只好给男小宋委婉地讲道理，其实我很想直截了当让他别写了，一个人可干的事很多，为什么一定要搞写作呢？但我心慈手软，给男小宋留了一条生路。我说写作是一种表达，只要写了，就是应该肯定的。后面的“但是”，我说得更加讲究技巧，遣词造句逼似外交部发言人：但是，写作又是一种沟通，必须把句子先写通顺了，语言功底扎实了，才能进一步讲究结构、技巧等等。就如同踢球者，进了国家队，没人教你脚法，只教你如何完成进攻和防守……
　　男小宋不耻下问：那提高语言能力从哪些地方下手？听到这个问题，我怀疑时光倒流到了文学最为荣光的八十年代。我心中一热，强烈建议男小宋抓起书就读，除了多读，没有谁能传授你更多的写作技巧。我问男小宋以前学什么专业。他说是技校的车工。我明白了，车工是研究镙丝、镙母、机床等等的。我回忆了自己艰难困苦的求学年代，最后不无悲壮地给男小宋说，当你在技校研究一个直径为30公分的齿轮时，我正在太阳底下分析一个长达三米的复合句的句子结构及其成份！语言就是这么炼成的！
　　这个晚上我过足了好为人师的瘾，男小宋眼中的文学之火随着我的评论点燃了又熄灭了，熄灭了又点燃了，我从没感到文学有这么强烈的尊严。
　　我没有给女小陈提更多的意见，她的文字足以表达她的思想，日积月累，成书即可。
　　将近十点，桌上一片狼籍，店里只剩我们这一桌客人了。餐馆即将打烊，服务员投来厌烦的目光。但男小宋和女小陈不放我走，我受不住了。两位视文学为生命的狱警遇到了一位不怎么视文学为生命的公务员，他们的提问更像是提审犯人。
　　天下读书人如果都对文学持有审犯人的态度，那该是文学多大的福气啊！
　　但遗憾的是，我对文学的了解和我对自己的了解一样肤浅。
　　我对两位狱警说，你们现在是犯了文学的瘾，错误地找到我这位贩卖语言的人面前，希望我能像出售冰毒那样解救你们所犯之瘾。可是，我本人对于文学是多么惶恐以至敬而远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