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柔软的河滩

曾经柔软的河滩

　　离开后，就不想那个河滩了。其实，那么一个干茬茬的河滩有什么可想的。水当然也有，老远看去也就指头粗的一股股儿，有没有都是一样的。至多，河滩的呼吸可以潮湿一些罢了。
　　河滩在小镇的背后，不远，上到我家的房顶上便可看个清楚。连苕三爷在沙坑里跌几个跟头都数不含糊。一年当中我到河滩里去的次数很有限。偶然的闲暇里，去捡回一两块没模样的石头，放在窗台玩玩。或者是在晚饭后去随便走走而已。
　　河滩曾经肯定是很有味道的一条大河，那么的宽，睡着那么多的大石头小石头，还有数不清的砂子。眼下虽然干枯了，但留下的痕迹还是厚重的。像一户大户人家，虽然衰败了，但往昔殷实的气息还是可以寻觅到的。
　　寂寞了很多时光的河滩，在有一天突然集聚了密麻麻的人群。车来人往，做小生意的，挑担担子的，熙熙攘攘起来，几乎有些《清明上河图》的那种纯民间的繁荣气息。
　　一条高速公路和另一条铁路的隧道要动工了，所以砂子石头们要赶紧迁徙挪窝。村庄里几乎是一夜之间，就骚动个不停，仿佛河滩里堆着钞票，整个村庄都恨不能搬到河滩里去的。
　　砂子贱些，那种农用的三轮车拉一趟可卖十几块钱。石头就贵了，一车能卖二三十块的。相对拉砂子容易些，也多。抱石头就很费力了，而且少，很多人都抢宝贝一样的抢石头呢。
　　婆婆看见我就叨叨，说，严家老二的媳妇和你同年结婚的。那时节，她婆婆还嫌她长得粗壮没有文化。可是今年，才知道娶回的是个宝啊。见天，中午都不回家吃饭，能装十几车砂。使唤铁锨就跟煽扇子似的，轻松的很……
　　婆婆的意思大致可以这么理解：既然严家老儿的媳妇这么能吃苦能挣回很多钱，长相和文化可以忽略不计。很明显，她经过比较，她的儿子娶我是吃亏了，吃大亏了。我是不能到河滩里筛砂子，背石头，见天装十几车砂子的。我天天抱个药罐子，差不多把自己都喝成一株中药秧子。
　　我很苍白地为自己辩解一下，说，那高速公路和隧道修罢呢？河滩里的砂子掏完呢？那一身好力气不是用不上了么？
　　我们说这话的时候，果然好些日子看不见严家的几个媳妇。看不见的不单单是她们，整个村庄的人我几乎都见不到。除了到河滩里去，那是另一个繁华的村庄了。
　　大约两年后，河滩里的村庄才撤回到寻常日子里。我天天都可以见到村庄里的人了，杀牛的牛皮，放羊的麻杆子，严家的几个媳妇，老严和老严瘦得龙王爷一样的老黄牛，都慢踏踏地从我家门前走过去又走过来。
　　我不去河滩，也知道河滩肯定是满目疮痍的破落模样了。婆婆仍旧叨叨，把一些消息断断续续带过来，谁谁家新盖了一院子出廊的房子，谁谁家新买了大车。还有，砂车翻了，藏家的媳妇被压坏了腰。齐家的男人把车开进了沙坑，残了。朱家的小孩被砂车压了等等的，如风刮过我的耳朵。
　　河滩肯定只剩下一架松松垮垮的骨架了。它的肌肤血液都被村庄咂干了。河滩已是暮年的河滩了，村庄还年轻，还能风一样的东跑西颠而不知疲倦。
　　河滩的一生很漫长了，它经历的事情多得它都记不住了。记不住，就不记了。任凭岁月水一样的漫过，任凭被村庄打劫后的苍老。只有村庄里的人，经历的事情越多，记得越清楚，一件也忘不掉。

　　　　　像一只鸟巢，挂在路边

　　老屋也并不是很老，我住过十来年。早在我搬进以前，不清楚谁家住着。无论如何，这屋子不会超过五六十年的。但在我漂泊过的岁月里，这间屋子是住的时间最长的，只好称为老屋了。
　　老屋孤零零地站在公路旁边。孤零零是我的感觉。事实上，它和左邻右舍紧紧挨着，尽管它们各有各的主人，各有各的命运。
　　我在一辆长途客车上，路过了住着老屋的这个镇子。本来，它会在车窗里一晃而过，只会让我看上一眼两眼的。可是，偏偏车在老屋门前停了一会儿。像一只鸟巢，它挂在路旁。像一头牛，它卧在刚刚落去日头的光线里，安静，沧桑。
　　门锁着。它很久都等不到我的足音了，只有风天天来访，顺着窗子一角玻璃的破损。如果拂去屋内的灰尘，老屋就会露出它本来过日子的样子。好几年前做过一个梦。梦里的境界和眼前很仿佛，只是多了一个不想说的细节。因此，我该相信宿命，相信有些事情是很早以前就设置好的，避不开啊。
　　我还有一所房子，离老屋不远，十几步路，偏偏头就可以看见。那房子很大，买的时候也很贵，几乎花完了我们的积蓄。只是离开的时候，廉价地卖掉了，后悔了很久。可是我不敢看那所大房子，像一个抱给别人又要不回来的孩子一样，内心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情感。
　　也许是从小漂泊的后遗症，我住进老屋时，内心就有一个念头。迟早，我会离开这个屋子，要到另一个地方去。那个念头很坚定，以至于无法产生住上一辈子的想法。
　　客车开动。邻座的两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打闹，看着车窗外腾起的尘土散淡地说，这个地方真是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满车的人都不知道我的秘密。我在一个不适合人类居住的高寒地带度过了一生里最青春的岁月。其实，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十五年就过去了，像一条虚线划过。我和老屋之间的亲密，也只有我常常回忆。除了老屋，我的回忆轻飘飘，无处可以依附。
　　车驶出了小镇。山野里，暮色正在走来，试图隐没一些事物。我还有几块田地，正长在山野里呢。有一块在鱼儿山，有一块在打草畦。还有有一块想不起来名字了，大约在西风，或者是阴洼。总之记得不是很确切。尽管不确切，但它们仍是我的田地。我路过的时候，经常在念叨个不停。
　　我想，如果老屋像一块石头那样，我就用脊背煨热它，可以背着它四处漂泊。如果我的田地可以安装两个轱辘的话，我可以开着它们浪迹天涯。我实在不忍，把负了内伤的它们孤零零仍在一个人类不宜生存的地方。
[ 本帖最后由 刘梅花 于 2008-11-9 10:0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