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有方

某日，到荆州去办点事，不知怎么地，竟转到了沙棉生活区。生活区内有一条巷子，两旁店铺林立，走到巷头拐角，有一铁网搭成的铺面，只听见人声鼎沸，和牌声震天价响，不绝于耳。细细看过去，竟有二十多桌，我以为是谁家在请客做事，一问才知道是麻将馆。心下感叹：不愧是国粹精品，天南海北如我同好者不在少了。

但我又心生惊悚，像这般几十号人扎堆在一起，鏖战方城，会有多少乐趣可言呢？这麻将之术，怕不光是休闲娱乐了。

我打麻将，可有一段漫长的过程了。第一次接触麻将，是随祖母到邻居家去玩，那时我尚年幼，喜欢寻热闹的地方钻。四人坐定，主人提出一布袋，上有绳索穿口，解开系头，一块块面呈暗黄，比火柴盒略小的家什倾倒在八仙桌上。四人手按麻将，可劲地东推西挪，然后逐一码成线，恰好是一围城形态。祖母手指细长，捏牌却是极稳，她缓缓地捏住牌，手划过一段弧线，插进自己的牌阵里。那时我便知晓了麻将牌，只是祖母和邻居们打麻将，纯粹是娱乐消遣，不带彩头的。

祖母的这一嗜好，一直持续到晚年。她斜靠在床头，一个人打起了扑克牌。她右手摸起牌，插在左手握住的两堆牌里，两堆牌理得整整齐齐，错落有序。我时常惊诧她有这样本领，一个人出着两方的牌，既便是出错了，她还自言自语道：落子无悔，不玩痞。祖母行事干脆，耐得住寂苦而恬然自得，这正是我所感佩的。叔父时常来探望祖母，他提着鸡蛋糕、柿饼一类的软糯食品，放在祖母床前的矮柜上，便和祖母玩起扑克。他们打尖二三或者王三八二幺之类，是适合两个人游戏的。祖母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了红光，她不经意地撩过额前的一缕白发，压低了自己阵阵的咳嗽声。晚年的祖母最惦念的还是麻将，有时我在家，叔父便拉我陪祖母打麻将。一张小四方桌，毛毯铺得齐齐整整，叔父躬腰站在床前的榻板上，他小心地抱起祖母，安放在一张同样铺着毛毯的座椅里。祖母的手指愈发的细长，青筋暴露，骨节屈突，但捏拿牌时，依然是不拖泥带水。这样的日子是不多的，三个人打麻将叫推磨，恐怕少有人有过这种经历吧。

我打麻将还从过师父哩。好友海滨精通麻将，他时常邀约我们几个朋友，到他家来演绎麻将的番度。那时兴打五百番，而后一直兴到三千番，番度打得越大，那输赢自然是越多了。海滨在牌堆里拣出一张张牌，摆成各种番度，像清一色、三元、四喜、五门全、苕和子、有和子之类。他先教我们认清番度的特征，再将番数细细地写在一张白纸上，每人一份，拿回去背诵。而后只要一见面，海滨就问：五门全是多少番啊？有时细想不起，或是搞混淆了，我是嗫嚅不敢言。海滨不怒，说还不快拿出来背。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便开始实战操练了，虽说是带彩的，却是极小的丁二分子，麻将番里的起步价。而且谁赢了钱，大致都要请客，在街边的小摊上喝顿枯皮酒。海滨请客的机会是最多的。有次四人鏖战，海滨手气不佳。我看他面色凝重，香烟叭得猛而且快，我们三个是你方和罢我再和，而且还轮流挽庄。不多大功夫，海滨和牌了，臭一色，两对风，三句筒子，很索利的牌。第二手，又是两对风，三句筒子，臭一色。他连和三牌，拉了三个庄，都是臭一色的筒子。第四牌，轮到他当庄，这牌刚刚起好，收杠。对面的小杨站起身来，猛地把海滨面前的牌一字梭开。好家伙，又是一手臭一色。两对风，三句筒子赫然在目，还是一盘起手报听哩！小杨大怒，手指到了海滨的鼻子上。我和斌斌赶忙起身劝架，一场牌局不欢而散。

这麻将里原是有很多机巧的，像码笼子，偷墩码角，抬轿子等等，不一而足，蔚为大观。想是海滨，未将这招杀手锏传给我等。看来，人都是要留一手的，或者说是人都要防一手的。
有段时间，我沉溺在四方城中，不能自拔。人在专注某一项事的时候，往往会忽视其他，甚至是无视其他的存在。那段时候，麻将是我的迷魂草，忘忧汤了。妻子总爱说我，麻将可以煮得水喝，又骂我抹牌是抹灵牌子。好在我脸皮厚，又好在我声洪嗓大，尽管我底气不足，嚷嚷两句，音量还是可以盖过这个小女人的。那会儿，我下了岗，开起了公交汽车，班分早晚班，两个司机，一人上半天，每六天还轮休两天。那可真叫个生活，今天上早班，几个人一早就碰在一起商量，哪几个角到哪个家里抹牌。有时人碰不到一起，便在车队记帐处纸条留言：有打麻将者，请在此处登记云云。几趟下来，若角还未凑齐，便会在跑班会车档口拦住某某，头伸出驾驶室车窗，大叫道：算你一个了，下班就集合。这一上场，就闹到神更半夜，有时是通宵达旦。有次轮休，我和游爹邀牌角，游爹当时有五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身体瘦削，但精神却极好。先在老杨家抹，四个风下地，老杨有事，不能相陪了。再转到马兵家，又转到了某某家，其间换了四茬，独我和游爹不倒。天色已泛白，我对牌友们说：这个风抹了，回去休息，明天要跑早班了。三人听了，大笑不止。原来，我们已经抹了两天两夜，这会我该出车了。不难怪有同好的姨妹子，总当着她姐姐面数落我，说我是牌又打得小，人又搞得怂。现在想来，当初挨妻子的骂也是活该！ 车队有个张姓售票员，女的，人称张八风。据说，她每天要打两场牌，每场必定四个风，一个风是四圈，八个风费时约八个小时，还不能算挽庄的次数，算一算，她基本上叫困在牌里面，遑论做其他的正经事了。为了打牌这事，一家人闹得不可开交，她来车队售票，其实不为这几百块钱，实在是来治病的。果不其然，一段时间后，她的相色变红润了，休态也轻盈了许多。每天黄昏后，她的爱人都要来车队，换她回家去休息，两口子挤在车内一隅窃窃说笑，是很和美的样子。前一久，我在街上会到了张八风，问她：还打麻将么？她仰头一笑：打呀！现在兴打晃晃，不打番了，有空约我啊。看来这麻将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想完全不摸牌，确实是不太容易，只可惜了张八风这么个好名头。

去年春节，几个同学朋友又搅在了一起，山吃海喝之后，麻将便成了延续快乐的桥梁。也是的，若无麻将待客，又怎么能把朋友留得住呢？今天你接，明天我请，每次都闹得很晚，有时到天亮了才罢手。朋友陈君是个讲感情的人，随大家的兴致闹，从不提散场之事，他的爱人很心疼他的身体，总打来电话催促回家。开始陈君还接电话，压低声音说：就来，你先睡。未过刻把钟，电话又来，再接，如此反复，搞得陈君心头火起，听得电话铃响，迳直摁掉，不再接听。我们笑着打趣他，说你把手机关了不就完了。他坚持不关机，只是一个劲地把来电铃声摁掉，像较劲似的。未过多久，我的手机有信息提示音，翻开一看，是陈君的爱人发来的，起头的称呼却是我妻子的名字。全文兹抄录如下：某某：夜已深深，我真的感到失望而愤怒！这两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嗜麻将如命，夜不归宿，要有何用？宽容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我的个天！她玩这手，真是太高了。我看了看陈君，见他是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我实在坐不住了，便对大家说：最后四盘，搞了就收手。陈君瞄我一眼，有鄙夷之色。待急匆匆地赶回家，我是轻手轻脚地打开大门，抬头见客厅的电子钟显示三点过十分。洗也不敢洗了，灯是更加不敢开的，我摸索着进房，见黑暗中有萤萤之光闪烁。正惊惧间，有书本、枕头、拖鞋之类物件朝我劈头盖脑打来。原来是妻子在愤怒中恭候我多时了。唉，为打麻将，可没少挨霉，心里想想真是不值，这会儿又生出了剁手剁脚的念头。

此后，我改变了策略。朋友们聚会打麻将，特别是回娘家，又恰逢有牌局时，我让妻子来挑土，这正是她所希望的。每次斥责我时，她总说自己也要打麻将寻乐子，不能好事我一个人了。坐上了桌，妻子小心翼翼地起过牌，竖起的牌阵却是歪歪扭扭，不成看相。轮到她出张了，她还在自己的牌阵里东插西挑，想努力拼成完整的句子。旁人不满，有以手指叩桌者，有急切催促者。妻子张皇抬头，说该我了么？牌过几圈，妻子还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牌面，猛抬头，见桌上有幺饼一张，大喊我碰。喊说间，手爪直扑幺饼，生怕别人抢了去。有旁人摁住她的手，恼怒地说：都打了两圈了，还碰？妻子不满地嘀咕道：声都不作，哪个看得到。旁人立马又回一句：坐在桌上，你是搞么家的人呃？接着又打，妻子时不时回头喊我：快来看看，出哪张牌。又有旁人呵斥：不准呙角！我见妻子东抽一张，又放回去，西挪一张，又觉不妥，两手颤栗，不知所措。就笑道：知道打麻将的痛苦了吧，就你这智商，是不适合打牌滴。牌角们也起哄了，斥道：下去，下去，赢你几个钱都划不来。妻子起立，反身而出，口中还念念有辞：打个鬼牌，输钱又呕气。这招还真管用，我又劝慰妻子，说你去看书、写诗不很好么，你觉得愉快就行了。我打麻将也愉快，和你看书、写诗是一个道理呀！都是技术活，没有什么不同啊！妻子盯着我看，良久无语。

麻将有方，麻将也是人生。俗话说：聪明的棋子，造化的牌。麻将里充满了机会，偶然的因素是很大的，这就难怪世人是趋之苦鹜了。麻将里更显见人的性情，人之喜怒哀乐无不写在脸上，是一部很实用的面相学。麻将还是一门关系学，小赌怡情嘛！三朋四友偶聚一堂，联络感情是很有效的。麻将也考验人的定力，如同吸烟、饮酒的人，想戒是很不易的。不是有这么句话么，无钱戒赌博，有钱又发作。凡事都须节制，不要沉湎才好。至于说为了巴结某人，或是为了讨好领导，打打官牌，这就不在讨论之列了，那是另外的一门官场学问，水深着哩。

[ 本帖最后由 叶知秋 于 2011-5-20 21:1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