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古日乃的青草和马背
2022-01-02抒情散文杨献平
古日乃的青草和马背
■杨献平
??七月的戈壁早晨安静也干净,风纹丝不动,匍匐舒展的大地之上,天空高得让人意想不到——开车上路,凉爽的风中,不见往日一粒灰尘——下到铁青色的戈壁滩上,颠簸开始了,但仍旧没有灰尘,前些天的雨尽管渗不到戈壁的内心……
古日乃的青草和马背
■杨献平
??七月的戈壁早晨安静也干净,风纹丝不动,匍匐舒展的大地之上,天空高得让人意想不到——开车上路,凉爽的风中,不见往日一粒灰尘——下到铁青色的戈壁滩上,颠簸开始了,但仍旧没有灰尘,前些天的雨尽管渗不到戈壁的内心,但能够湿透它的衣裳——旧时的车辙被淹没了,经过一片废墟,迎面的庞大原始森林一边,前些年撤走的森林武警支队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已经坍塌,在冉冉的黎明之中,残垣断壁犹如史前动物的庞大骨骼。
???这里的原始森林很早就逐渐退化了,干旱和风沙就是致它们死命的两把刀子,青葱的梭梭,成群的梭梭枯干了,被风折断,黄沙掩埋,不到20年,原本密密艾艾的森林,逐渐拉开了距离——进入深处,还要一些水洼,黑色的泥水之中,有不少的青草探出头来,懵懂的孩子一样,在渐次明亮的大地之上,看着浩大的天空,也看着周边巨大的黄色沙丘。
???有一座黄泥房子静静卧在洼地里,几扇紧闭的柴门像是一张风烛残年的嘴巴,旁边的胡杨树干围成的牲口圈内空空荡荡——再一面土丘之后,大片的青草出现了——车子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铺设的铁路路基上奔驰,两边的芦苇刚到下颚,在初生的朝阳之中,我恍惚觉得了江南,湿润的草丛中偶尔举起一只黄色或者白色的花朵——像出其不意的姑娘,美丽得孤单,寂寞而又芬芳。
???铁路上没有明亮的铁轨——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项工程刚刚上马又匆匆下马,时光迅即,如今只留下一截人工的路基,在古日乃草原西部边缘,成为我们与当地吐尔扈特蒙古族居民识认方向的路标——满地的芦苇淹没了路径,积水让我们随着车辆打滑——路过牧民巴图大叔家,同行的人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巴图大叔的鼻子被狼咬掉了——我一阵惊异,在黄沙围困,浩瀚巴丹吉林沙漠的荒凉的内心,怎么还会有狼呢?
???是不是传说的苍狼呢?我在这里已经十多年的时光了,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声狼嚎——古老而英雄的狼,草原上勇猛而决绝的闪电,就像古老而雄性的传说,让我神往。他说,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巴图,已经是六十多岁了——两个女儿都是大学生,招了两个大学生女婿,也像他一样,在古日乃草原上,以放牧为生——巴图的房屋也是黄土的,门窗紧闭,我站在黄土的门口,喊了好几声,声音像是一只飞行的鸟,在房后的一棵沙枣树上缠绕了好一阵子,还是没有一个人应声。
???继续向北——向苏武牧羊的居延海,西夏的黑城和现在的额济纳旗,远远望去,清晨的古日乃草原就像一面青色的湖泊,微风摇动的青草犹如涟漪的湖泊,飞行的白色大鸟和祁连山的苍蝇如舞如电,蓝天上的云彩鱼鳞一样——我不禁惊呼,在内心感叹——我从来没有想到,在黄沙汹涌,沙尘暴连续不断的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竟然还有一片如此美丽和丰厚的草原。
???这一定是上帝或者成吉思汗的恩赐了——草原和骏马,弯刀和硬弓,多么骠悍的民族,马背上的江山和歌谣,悲怆与哀歌……耳边似乎响起来了腾格尔的《蒙古人》,旋律优美而悲怆,犹如折断的鹰羽,在亘古的天空徐徐飘荡。接着一是一堆黄沙,千年不朽的胡杨木垒砌的鳌拜,丝巾飘飘,在博大草原的制高点,肃穆安详。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大地持续升温,青草丛中的车辆像是一头迅即的豹子或者苍狼——到古日乃中心牧场,青草的草地上,炊烟袅袅,众多的车辆围在一起,外围的拴马桩上骏马成行,昂扬的骏马,优雅的草原精灵,雕花的马鞍上,年轻的骑手手持马鞭,神采飞扬——他们整齐排列,像出征的成吉思汗军队,马头上的鬃毛高高耸起,似乎一面面的旗帜,踏踏的马蹄敲响大地。
???站在草原之上,第一个感觉是天空太高了,纯净得让我热泪盈眶,在仰望之中,灵魂干净得近乎透明——低下头来,忍不住一阵感动,莫明的,汹涌的泪水哗哗而下,打在张开的芦苇叶子上,好像雨滴——连绵的帐篷真的像是德德玛歌声中的云朵,漂浮在青草之上。走进,我才发现,这是古日乃举办的首届马背文化节。
???负责接待的古日乃苏木(乡)文化站站长宝山说:这次马背文化节是古日乃土尔扈特蒙古族的两位老人倡议的——我看到那两位老人,其中一个已经八十多岁了,从小就给王爷放马,分畜到户后,又给自己的放马——很多年过去了,马匹逐渐减少,摩托车和汽车成为了古日乃草原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我蓦然感到一种消失,正在进行的,或者已经接近尾声。开幕式上,我看到了盘坐着的几位老人,正中的那位,身穿黄色的蒙族服装,头戴高高的帽子,两耳奇大,皱纹深刻——旁边还有一位蒙族老妈妈,一身雪青色的长袍,神情安详和谐。
???我蹲在他们面前,连续了拍了几张相片——老人看我的眼光似乎有一种穿透力,一下子就进入了我的灵魂——可爱的老人,三百年前从伏尔加河流域悲壮东归的土尔扈特蒙古族后裔,在时间之中,送走了那么多的先辈,也迎来了他们自己的后代——在古日乃草原,他们或许是卑微的,但卑微得神圣,神圣得就只记得了祖先的马背。也似乎只有他们,还醉心于古老的马背,长蹄奔腾的岁月,广阔的草原和森林,他们的迁徙和征战,光荣与耻辱——马铃敲响的山河,草尖上的露水既是鲜血也是泪珠。
???这一天(公元二〇〇六年七月二十日),古日乃草原上的牧民们都来了,还要孩子,聚集在青草之上,帐篷和车辆围起民族的节日——他们再用蒙语合唱《美丽的额济纳》的时候,我看到了虔诚,那种暗藏的激越,在起伏的青草上翻滚,在朗朗大空之下,犹如牧歌长鞭打开的迢遥时空,民族的时空,心灵乃至精神的疆场,无边辽阔,又无边苍茫。
???德德玛的歌声响彻古日乃草——《雕花的马鞍》,在这种氛围之中,德德玛的歌声让我觉得了一种灵魂的打击和温暖力量。随着众多的土尔扈特人,来到神圣的敖包下面,我仰望着,高贵的信仰之物,就站在碧空长天之下,像成吉思汗的神灵,让我感觉到一种永恒的神圣。我也学着蒙族人顺时针转了三个圆圈,嘴里说着:“保佑古日乃草原风调雨顺,五畜兴旺,人民安康。”
???美丽的祈愿,在古日乃,我觉得这种祈愿是最真实的,发自内心的,古日乃不仅仅是这些土尔扈特蒙古人的,也是我们的,中国的,世界的,乃至全人类的,我祈愿它像比神灵更为永恒,比高贵的生命和良知还要丰美和明亮!
???苍天之下,众草头顶,英雄的骑手端坐在古老的马匹之上,庄严得犹如出征仪式,高昂的马头向着无际的天边——遥远的疆场,英雄的疆场。一声呼喝之后,万马奋蹄,闪电一样犁开繁茂的青草,白色的烟尘如雾升起,跟随着狂奔的马匹,在古日乃草原上,消失又返回,隆隆的蹄声让我想起他们悲壮东归的先祖,想起匈奴冒顿大单于和成吉思汗的军队——多么雄性的民族啊,马背上的身影,苍狼一样,飞鹰一样,荡气回肠。
???摔跤——我总觉得,这是一种最为公平的竞技运动,充满力量的身体,也充满笨拙的技巧。冒着火热的太阳,我们都在观看,一个个古日乃土尔扈特蒙古族健儿以古老的仪式入场,相互致意,展开较量——很多的妇女和孩子大声呼喊,他们不为某个人加油,而是为场上的每一个摔跤手——巴图大叔的儿子也是一位出色的摔跤手——年轻的小伙子,皮肤黝黑,在太阳下面闪着健康而勇猛的光泽。
???开始驯马了——还没有被人征服的骏马,不可一世的野性抵抗着每一个试图骑在它背上的人,眼睛里都是暴烈的性情,狂乱的四蹄激烈反抗,柔韧的身体像是一张弓,试图将背上的人摔下来——然后被集中在一起,骑手们挥动长鞭,嗓子里发出尖锐的呼喝声,奔腾的马匹就像在古老的草原上一样,咴咴嘶鸣,铁蹄斩断青草,长长的鬃发随风起舞——我看着,也忍不住心脏啸鸣,热血沸腾,大声喊叫——对着狂奔的马群,也对着苍迈古老的古日乃牧场。
???马蹄之后——正午的古日乃草原安静了下来,成群的马匹被圈在胡杨树干围成的马圈,被狼咬掉鼻子的巴图大叔像个真正的英雄,站在马群当中,用蒙语发出威严的呼声。骏马是通人性的,随着巴图大叔雄浑的呼喝声,它们时而奔腾,时而安静,红色或者白色的身上,大汗淋漓,鬃发翻卷,像大片大片的松针,乃至呼伦贝尔和亚欧大地的无边青草。
???歌声再次响起来了——是腾格尔的《天堂》和《黑骏马》,悲怆而辽阔的歌声,在古日乃牧场起伏跌宕;在古老的马背和驰骋的疆场,帐篷和牧鞭上,有着刀子一样的光亮,神话一样游弋在每一个土尔扈特儿女的心上。要是再有一支马头琴,或者一面被蒙族人虔诚供奉“玛尼宏”旗帜上的九匹神马图,我想所有在场的人都会像我一样忧伤,沉浸其中,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就像这些亲爱的土尔扈特蒙古族兄弟姐妹一样。
???马蹄后的古日乃草原,只要歌声,人们坐在帐篷之中,说着我听不懂的蒙语,喜悦或者忧伤。吃饭的时候,古日乃苏木文化站的宝山站长说了很多的尊敬的话,两位额济纳旗文工团的小姑娘唱着歌儿,向我们捧起了酒杯,我喝了一杯又一杯,与她们一起唱《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蓝色的蒙古高原》,唱着唱着,又感动异常,看着帐篷顶上的夕阳和天空——要是再有一把马头琴,刀刃一般的弦一定会使整个古日乃草原就像泪水一样的嘹亮。
???临行,暮色隆起,草原浩荡,天空接近人间,神灵在草根下仰望,羊肉的味道随风鼓荡——车子越过草地,我忽然想起了德德玛演唱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我也想说,黄沙围困的古日乃草原,无论多少年,我都记得,我的生命曾经在这里穿越和徜徉,像那些土尔扈特蒙古族人,用马背和黄沙,将自己的良心、生命和灵魂逐一擦亮。
2006年7月22日于额济纳旗古日乃苏木(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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