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诗人是如何产生的
2022-01-02抒情散文张卫平
诗人因何而为诗人,除了他或她与生俱来的诗性外,还应该有使得诗性展露与呈现的机缘的。如此的机缘是什么样的呢?在我看来,有两个耳熟能详的案例是可以比拟的。其一,就是迦叶的“拈花一笑”(再后来的具体阐述与再现,则是禅宗六祖慧能接受法传衣钵而演绎的……
诗人因何而为诗人,除了他或她与生俱来的诗性外,还应该有使得诗性展露与呈现的机缘的。如此的机缘是什么样的呢?在我看来,有两个耳熟能详的案例是可以比拟的。其一,就是迦叶的“拈花一笑”(再后来的具体阐述与再现,则是禅宗六祖慧能接受法传衣钵而演绎的“尘埃”诗等)。在此,因佛性的贯通而构成涵盖天地与明心见性的大意境;其二则是当年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圣人在苍茫中被大意向所撞击,随口感叹成章,犹如后来日本文学最高格式的徘句。从以上可以看出,被意境或意向感念或触及,人生将发生转折――可立地成佛、或修身向圣。而菩萨和夫子,显然就是具有大诗性并超越了众诗人的大诗人――佛经或论语,阅读中总有诗意之美。
现在,暂不说诗人,我想起的是一位身体单薄而清瘦的少年。彼时,他正在稀薄的营养和清新的空气中,用几乎没有变化的方式劳作、模拟与学习,并在如此的劳作、模拟与学习中天然成长。
在这里,三江并流,云蒸霞瑞,草木繁盛,民风古朴。金沙江畔某个河谷中的一个夜晚,与这位少年一道,构成了另一个案例:
天地暗合,月明星稀。如此的夜,少年当然是裹着一袭凉凉的清辉沉没在峡谷的最低处。简单的饭菜,他和家人是在葡萄架下围坐的。月上中天,所有的影子都浓缩成一点,像落满地的晶莹葡萄。而后,少年很快就入梦了,无声的月中之夜,远比一个梦要长得多,而他在这样的夜中,也肯定要做不止一个梦。并且,在梦中,少年的听觉始终是醒着的:蟋蟀在屋外说唱老人才懂的歌谣,后院里无花果宽大的落叶打痛了一块小小的地方,甚至远处隐隐约约有包谷树拔节的声音――流水仍然从村后的山沟里汩汩地流向比他的梦还低的更远处,汇入江河与大海——这样的夜,以及这样的月光都是如此地漫长与铺张,和峡谷里的少年一样漫长与天真。很突然地,鸡鸣三声,整个村庄都在这一霎时醒来了,一刻钟之后,门前村巷中驴马之声嘈杂,一直往村后而去,并很快隐入谷地东面无尽的群山中。
我想,如此的夜,在群山中是凡常的。但也许就是在这样其中的一夜之间,少年就会从无心的稚子成长为一个可以独立行事的少年。在这支往往由十数或数十头驴马组成的砍柴队伍后面,是像他一般年纪的一群快乐少年。天色微明,天地之界渐清,一串杂碎的蹄音往高处而去。在他们的身后,皎洁的月亮离西山顶也仅有一棵矮树样高了。众少年在驴马的铃声和蹄音中爬上一个山头,开始向下进入另一道沟谷。月在他们的身后隐匿了。驴马也止不住兴奋向谷底奔跑,将他们一齐牵动起来。在微明的晨曦中,人与驴马的奔跑在山谷中腾起的一路灰尘,如一条巨龙涌动,很长时间无法歇落,壮观得在少年心中生发出超越山水的荣耀……
越过谷底那条细小而清冽的河,少年们重新上行。这时,天地更加清明了,他们看到,在这谷地最高处的东面山顶,太阳已从那些高大无比的树干间喷薄而出,一层层云的边沿镀着耀眼的金色。而那条腾起的尘埃造就的巨龙,已在这一转身的刹那,潜伏或腾身消失。
平静的河水表面浅薄的黎明被踩碎后,马上又显出山茶和杜鹃鲜艳的脸庞。重新上行的少年们,在无心思的快乐与干净的喘息中,抚摸云南松高大的树干,越过粗砺的高山栲或元江栲宽阔浓密的树冠,他们就来到熟悉无比的山顶下的开阔地中。人和牲畜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在喘息的同时回望刚刚走过的地方。这个清晨的回首之处,一层薄薄的气雾几乎把整个峡谷都填满了,他们如在天上。早晨清薄而直接的阳光突然很新鲜地喷洒到所有可以感觉的生命身上,一轮圆而大的红日在一幅油画的顶部冉冉升起,万物一剎时华贵无比。大地边沿的斜日将他们的影子抛出到很远处,消失在某个已经无法看清的地方。少年的目光也被拽到远不可及的高处——在层层叠叠的莽原上,他见到千万匹巨大的骏马在晨曦下狂暴地奔腾着,似乎将整个大地都牵动起来。群山的尽头,是一座高峻的雪山。雪峰之上,一颗纯洁得伟大的晶体猛然点亮了他的双眸――它在大地的边沿茕茕孑立,显得洁白而神圣。少年离它太远,少年身后的太阳离它更远,在两个极端之间,以至于太阳似乎都无法照到它的身上,它的光芒只是它自己的。在遥远的雪山顶上,少年又见到了那轮曾经消失了的明月,它静止着,将自身的光芒收敛在更高远的地方。那一片天这时无云无星,蔚蓝也被调和得极为稀薄。这是简单而又强烈的空间,明月与雪峰互相辉映着,万物藏匿起来,只剩下这同类邂逅于惊讶中欣赏的目光和姿势。少年将目光收回,从湛蓝的天幕滑过,他突然也就觉到了月和日在最高处交织在一起的另一种微微闪烁的光芒。整个天上的云彩都在这一瞬间消失,甚至峡谷中曾经浓浓的雾气。在这并非人人都能感知的光芒间,仅有日和月进行着心灵方可听见的对话。清晨的日月同辉是壮观奇丽的,少年见到这个景象的地方,是伟大云岭的某处,而那座伟岸的雪山,就是二十年后名声忽然大噪起来的玉龙雪山……
多年以后,饱读诗书的少年已成为青年,仍然清瘦而明朗。在万千灯光的闪烁中,他独坐一室,享受着灯光如烛的意境。他翻开不知已翻开了多少遍的《南华经》,落在《逍遥游》篇上,“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他在朗朗中突然噤声,被时光磨蚀的少年的某一段突然涌现:山谷中驴马奔跑扬起的尘土不就是如此的野马尘埃?层层叠叠的莽原之上千万巨大的骏马在晨曦下奔腾曾是如此地狂暴、而日月同辉又是如此地宁静而广博……那是一种难以抹去的意向,共同构成了一个难以自拔的强烈意境。
他觉得该记录下点什么了。
于是,那些分行或不分行的文字开始成为他种植的种子,诗歌,已命定地成为他收获的作物。
那位少年,就是记录下以上文字的我。
他曾经是一位诗人,但谁能保证,他永远会是一位诗人呢?虽然,那个山谷中的烙印,将是伴随他一生也不会磨灭的场景。而他,永远也会感谢那个清晨。
(201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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