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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埃玛大街的浮桥

2020-09-24抒情散文笨小暖

埃玛大街的浮桥一这个冬天快要到达尾声的午后,阳光暖和地洒进来,我感到眼前格外的明亮,甚至感到眩晕。我的耳朵里全部浸满了幻想出来的台词,一些缤纷杂乱的场景就如幻灯片一样来回闪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想起埃玛大街上的一切,以及埃玛大街上的浮桥。许
埃玛大街的浮桥
一   这个冬天快要到达尾声的午后,阳光暖和地洒进来,我感到眼前格外的明亮,甚至感到眩晕。我的耳朵里全部浸满了幻想出来的台词,一些缤纷杂乱的场景就如幻灯片一样来回闪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想起埃玛大街上的一切,以及埃玛大街上的浮桥。许多时光里我几乎忘了埃玛大街的存在,因为我已经离它很遥远,在异乡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没有与埃玛大街相同的街,也就没有埃玛大街上的一切场景,更没有埃玛大街上的故事。有许多次我行走在异乡的街上,总有恍惚是在埃玛大街游走的情绪,这令我紧紧闭上眼睛好长时间不肯睁开。闭上眼睛的瞬间,埃玛大街上的一切就都浮现出来:玩具店,钟表屋,牛奶站、民族饭店、埃玛大教堂,最后,停在埃玛大街的浮桥上。我甚至觉到桥身开始巨烈摇晃起来,那一波一折汪蓝色的海水像北风一样呼啸,不,确切说是呜咽的声音,呼啸的呜咽,这样形容似乎还算适中,总之那些声音曾刺穿记忆和灵魂,把一个人的生命经历就此分割两半,一半在桥上,一半在桥下。桥上,曾停留着我单薄与脆弱的影子;桥下,我的幻想随波放逐;睁开眼睛,埃玛大街就消失了。不,确切说,是它被我揣进怀里了。在北方,我遥远的故乡有一条街道叫埃玛大街;埃玛大街因英租界的建筑而得名;英租界的建筑又因埃玛大教堂的存在而骄傲;可埃玛大街上连接两岸的是一座架在海上的浮桥,没有浮桥,谁也别想步行来到埃玛大街。而这一切印象都是别人的埃玛大街,不是我的埃玛大街,我的埃玛大街在我十几年前就背走了,我背着它行走了十几年,所以,在我停留过的任何一片异乡的街道上,我都没有与埃玛大街有过几许意向的分离。它像长在我心里的一片红柳,即便是我枯燥无华的时间里,它依旧仪态万千,光芒生动,这足以弥盖了我孤寂时的荒凉和辛楚,我看到那个壳子之外的另我,它们时常在一片寂静中彼此打量,它望着我的神情也那样亲切、温和,透散着无微不至的深情。有好多次我说:埃玛大街里有我的幻想和梦;埃玛大街便说:我的幻想和梦里只有你。   我所知道的桥不多,横跨于武昌蛇山和汉阳龟山之间的长江大桥我曾到过;上海与江苏之间的大桥我曾留意过照片;之外,长江之端与尾的所有的桥我都还没有亲临过。但我格外清醒地知道,世上有很多的桥都不重要了,因为我离它们有着世代无可亲临的命运,重要的是我记忆中埃玛大街上的浮桥,它几乎贯穿我了生命的全部,甚至永远不变地保留着它最初印在我视线里的痕迹,包括海水的咸味,那咸味里还飘浮着一丝丝茶叶的清香。这或许是错觉,但我还是闻到了,记住了。第一次真正留意埃玛大街的浮桥,是母亲送我到埃玛大街100号外婆家寄居的时候留意的。要补充的是,在留意浮桥之前,我曾留意的是亮晃晃如凝结成冰一样的铁轨,以及铁路小站上的白色栏杆;埃玛大街上的浮桥是第二次印象深刻的留意,我想,那些亮晃晃、结冰似的铁轨神出鬼没地附体到了浮桥上,不,是它神秘阴影的一次有跨度的转换,铁轨的神秘阴影蔓延与延伸到了埃玛大街的浮桥上。在我的家乡,几乎海上的许多桥都有过浮桥的历史。百度上记载:“在建造大型桥梁能力不足的年代,串船为链,上铺木板的浮桥是比较重要的交通设施,那些浮桥从三岔河口到老龙头依次排开,沟通两岸。直到后来浮桥才逐渐被钢桥和水泥桥替代,浮桥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我故乡的城市,从浮桥到铁桥,分别成为历史和新生的景象,而我的城市注定要与水有关,比如 “三水中分”是指南北运河交汇的三叉河口;“溟波浴日”,是指河流的入海口上的日出;“洋船驶津”,是指闽粤沿海商船载运洋广杂货抵达;“广厦舟屯”特指建造在海东岸的皇船坞;“西淀渔歌”所指的是城北大片淀沽的水上之景;“浮梁驰渡”,即指浮桥上车水马龙的景象。我时常幻想,那些车水马龙的景象里,一定有一个我的影子,以及母亲的影子,那一刻,我们一定是从5路车子里跳下来,我胆颤心惊地踏上了那摇摇晃晃的浮桥,我的灾难幻想,从那一刻开始。   二  
  
  其实,我所见到浮桥的时候,它就快要被拆掉了,只是我很少留意。人大都是这个样子,你没有的时候格外向往过,拥有了,也就不以为然,甚至直到失去与分离才会格外想念。小到一段绳子,一方手绢,大到某片土地,某个建筑,时代。许多人都曾努力寻觅过昔日浮桥的踪迹,但除了老照片上的痕迹之外再无其它。在我开始留意浮桥的那个初冬的黄昏,我四、五岁的记忆开始晓得分裂与组合,以及营造悲剧的幻想气息。那一刻我的母亲正拉着我的手,从5路车停下来的某一站牌缓缓向浮桥走去。我觉得母亲拉住我的手有些颤抖,我抬头看到她眼神里有那么一股茫然和迷离,忧伤和消沉。浮桥在我的视线里开始巨烈地摇晃起来,我害怕,可我看到母亲伤感的面容,也只好什么也不说了。我在《埃玛大街100号》里曾这样记录过我印象中的浮桥:“说真的,每次穿过那吱吱作响与摇晃巨烈的浮桥,我都深感害怕,上面拥挤的人群把桥身拼凑得满满荡荡,脚下的木板子之间有着或大或小的缝隙,激烈的海水就在脚下奔涌不息……”   是的,从家里出发之前的早上,祖母曾大声训斥过我的母亲,毫无疑问她又被祖母误解了,这样的事几乎几天就会发生一次。母亲不太会顶撞别人,所以生了气只会浑身颤抖。而我在三岁的时候就开始会哄慰她了,因为我那样爱她,在我的心里,除了母亲之外,我谁都不相信,谁都不亲近。假使这一天母亲是难过和痛苦的,我会连饭也吃不下,更不能安心去睡,哪怕是发呆地等着,等着奇迹的出现,所谓奇迹,就是母亲忘记忧伤之后重新快乐起来,所以长期以来,我学会了心平气和地挨过痛楚的每一秒钟,或许这就是忍耐,不,我不能确定这是忍耐,而更多的是没有理由的失忆。在母亲的流泪和颤抖的时候,我的记忆就会静止下来,我把视线投在一面半个屋子一样高的墙上,我的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胸口里的心跳声冲撞得耳鼓发麻,我拼命忍住奔涌的泪水,似乎要把视线固定在墙上。接着,墙上的一切都开始变幻了,那一处处斑驳、潮渍、青苔、以及粉笔涂抹过的痕迹,在我眼前突然就展开了一幅一幅多姿多彩的画面,有树林,小草屋,还有羊群,和飞鸟,总之,所有我知道了的自然内容都可以随时住进这些画面里,而接下来的画面里渐渐展开一个又一个我熟悉的面容,母亲的影子便是住在画里面的重要影子,只要我把视线投在墙上,就会看到她的存在,甚至可以听到她的呼吸。这样的凝固不知要多久,我转过头来看着母亲,她好多了,也平静了许多,等到她重新开始冲我笑的时候,我就快要虚脱了。   在那一次虚脱过去后,也就是那个初冬的午后,母亲要把我送给外婆照看几个月。当然这是我不知道的。我以为是一次好玩的外出,之后还会与母亲一起回到那个清寒的家。踏上浮桥的时候我更害怕了,脚下的大小不一的木板子之间露出或指宽或掌宽的缝隙,最长的缝隙也有十几厘米那样长,海水与风的呼啸声夹在一起在耳边拼命地叫,我的魂快要被吹散了。然而,比这还要难过的是幻想,那个延续着白呼呼闪着冷光的铁轨场景延续到了浮桥上,浮桥上我快要站不住了;桥下,我的幻想把我淹没得无踪无息。我仿佛看到受过祖母气的母亲,她一直在出神,甚至发呆,领着我若有所思,一会儿她拉住我的手的手轻轻一松,一会儿又一紧,难过令她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幼小的我,当她拉住我的手再次松开时,我仿佛看到她绝望地推我到一边,然后展开双臂奋力从浮桥上跳下去,向下,再向下,沉入海的深处……我“啊”地狂叫一声,在我狂叫的瞬间,幻想就此消失。许多年来,我都能完整与清晰地记起我那时疯狂的尖叫,那声音很脆,也很短,那是一把刀子割碎记忆,向着记忆之外的时间继续锋利而去。我“啊”地狂叫一声,母亲拉我的手紧了起来,她低下头困惑地看看我。我不肯把年幼灾难般的幻想讲给任何人听,包括她。当然,从那儿以后,这样的幻想时常在黄昏到达,无论身边有没有母亲,无论我的手被谁拉着,我都会与这样的幻想再度相遇。   三     幼年的我和外婆家的大表弟家雨,时常到埃玛大街的浮桥边玩,那是我寄居在外婆家唯一美好的时刻,我们一路大呼小叫奔跑,跑过埃玛大街上的所有洋房,所有店铺,跑过通往埃玛大街教堂长长的盛开着水泥绽开的花朵般的长廊,跑过教堂每三十分钟报响一次的微弱却清澄的声音,最终停留在5路车站——那座浮桥的边上。我的记忆固执地停在了那个初冬的黄昏,我坚持到我们母亲一起下车时的那个站牌前去等她,那是5路车的站牌,就在浮桥的边上。我可以穿过浮桥到对岸去等,也可以不穿过浮桥,只在浮桥的另一端口长久凝望。可恨的是我留了太长的头发,我拒绝外婆为我梳头,所以就会一大早溜出外婆家的天井跑到浮桥边上,我的怀里揣着一把细齿木梳,找一块带着雾气的石板子坐下来,一边看眼前穿过的人群,一边不断地看对岸的公交车,一辆公交车停下来,稀稀落落跳下几个人,我留意过他们的上衣,没有一件是与母亲相同的青呢子半大衣,并且几乎我也闻不到母亲固有的气息,我知道,这些人里没有我要找的,但是,下一车次就会有。带着这样固执的希望,我一遍一遍自己试着梳头,可是我梳不开,它们经过一夜陌生枕头的摩擦而显得凌乱无比,我梳不通,索性就不再梳,而是把学着母亲的手法给自己编小辫,这个过程令我痛苦,我高高抬起来的手来在身后扭来扭去,就是无法把它们编在一起,我的手一会儿抬在空气里,一会儿掉下来;一会儿掉下来,一会儿又抬上去,我快要急出眼泪,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时刻盯着下一次车的到达或离去,从车上跳下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这让我怀疑是否错过了母亲的痕迹。我身后,大表弟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他楞楞地看着我抬在脑后的手,也似乎看懂了我快要哭了,就说我来给姐姐编。家雨比我还显得笨手笨脚,编了许久,他也放弃了。我就披头散发地朝对岸失魂落魄地张望。大表弟说大姨没说今天来啊?我推推他说去去去,她一定会来接我。太阳的光渐渐强了,街上的烟雾散开了,我闻到一股浓浓的豆汁味,就从浮桥旁不远处的老九早点铺传来。而浮桥老九早点铺的对面,是一家很早的西餐厅,那时的西餐厅留给我的印象远没有浮桥深刻,但我还是格外记住了它散发出来的与豆汁绝然不同的气息,牛奶的浓香一阵阵袭过来,这让我感到头疼。    许多年后,我曾清晰地记起有一次外婆领着大表弟,大表妹,我一起到浮桥边上的西餐厅去尝牛奶的早上。外婆叫了几碗牛奶,热热地放在桌上,我看到表弟、表妹们纷纷开始给碗里的牛奶加糖,我从出生就不能喝牛奶,一喝就吐,所以我盯着眼前的一碗牛奶发呆,外婆似乎想起来我不喝牛奶,就冷冷看我一眼,仿佛不满意,早餐用一次牛奶,或许在别人眼里是件高级与优越的事。很快我眼前的牛奶就换成了浓浓的豆汁,是从对面老九早点铺端来的。我低下头给碗里的豆汁加盐,小口、小口地喝,那叫一个浓啊,千丝万缕的香,不禁心里欢呼着豆汁万岁。是的,埃玛大街上的豆汁,成为我在异乡无数回的向往,这令我在异乡的早上无法咽下任何早饭。就在那个初冬,外婆沿路寻我和大表弟到了浮桥边上,给我和大表弟各点了牛奶与豆汁,我喝光了豆汁,心里焦虑万分,我确信,在喝豆汁的时候,母亲一定是从5路车上跳下来向对岸张望,她没看到我,就搭下一次车回去了。外婆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大表弟朝埃玛大街100号,我们外婆家的天井走去。我不停地抬头看天,阳光又一次消退,漫天大雾弥盖而来,而我更清晰地看到我的内心,我的内心也没有阳光了。而每个黄昏的降临,我心里的阳光就会降临。一开始我是独自一人跑到浮桥边数来来去去的5路车,后来,大表弟也尾随着我一起来数了,那段时光,我幻想中的灾难一次一次被大表弟从中解救出来,我的心里充满感激。有好几次,大表弟像鼓励我从木楼梯上走下来时似的鼓励我从浮桥上穿过去,再穿回来。我还是惊慌与害怕。我试着鼓足勇气踏上了摇摇晃晃的浮桥,我把一个幼小的影子第一次投入黑压压的人群,那一刻内心纷乱与不安。
     四   埃玛大街的浮桥,当时的构建只为了方便几个港口的交通贯穿。外婆全家人刚来到这座城市时浮桥就存在了,倘若没有浮桥,不知那些船与行人要绕多少路,做买卖的人更珍惜这摇摇晃晃的浮桥。那时的浮桥是木结构的,一块块桥板子潮湿,沉厚,踏上去觉得湿呼呼的,仿佛印在板子上的水渍永远也干不透彻,或许只在夏日的正午,偶尔踏上浮桥才会觉得脚下干干爽爽,甚至还有灼热的温度,都说扔个鸡蛋在上面一会儿可以煮熟,夸张,却形象。初冬天气,浮桥上的木板子便永远都是潮湿的,有时我真担心那些板子在潮湿中沉浸得太久而朽散,幻想里也一遍一遍呈见出浮桥在摇晃中突然散乱得脱离重心而像碎片一样掉进海水里,而实际上这样的场景是永远也无可到达的,除了被新桥替代之外,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判断它会在哪一天散落到海底。在钢筋桥构建之前,一处一处浮桥仁慈地载着四处奔走的人群,迎送一批又一批货船,而埃玛大街的浮桥临近海口,许多重要的经营场所都在此设立,就好像城西的德式火车站一样热闹,人群与船只来来往往,奔涌不息,可浮桥早晚是要拆的,德式建筑的火车站却成为重点建筑被保护得完好无缺,甚至近几年我回到故乡时,看到德国建筑风格的火车站被封起来,它从里到外,从外到里,都被翻新和加固,成为文物;可我幼年记住的那座浮桥早已经消失了痕迹。好几次我不停地翻箱倒柜,是想找到曾经在浮桥旁边广场上的一张旧照片。该死的是由于在异乡的不断动荡,许多笔记本以及旧照片都神秘地丢失了,再或者有留下的一些照片,不是被屋顶漏下来的雨水渍得模糊了,就是贴在相册里被粘住了取不下来,我后悔当时为什么选择如此珍贵的照片带在身上,这个损失令我经常神经质地叹气。   浮桥永远都是摇摇晃晃的姿态,虽然方便了通行,却给我一种不安全的恐惧,可浮桥是我的城市最早的桥梁,而我对故乡的一景一物全都概称为“我的埃玛大街”上的一切,这样说,这样写,一点也不夸张,因为我是把埃玛大街背在身上一起行走的,我知道这条街的重量,压在我的心灵上。以至于我在别人的城市站在别人的街道总会闭上眼睛无数回变幻成我的埃玛大街,我为我的埃玛大街一直深情着。我想起在埃玛大街浮桥的广场上,那张发黄的黑白相片,便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我那样热烈地爱着我的城市,我的街道——埃玛大街,与埃玛大街有关的一切。     五     有时我为自己过于超常的记忆而深感吃惊。比如两岁的场景我可以清晰的描述如初,这也令大人们觉着蛮生动的。我一定要告诉他们,在母亲带我我去看外婆时没有带礼物,那是个傍晚,在埃玛大街100号外婆家,我被两个舅舅抱来抱去,他们不停地叫我:“小瞎子。”其实,这分记忆该有个公正的了断,总有记忆错觉的时候,或多,或少。后来大人们解析了那个场景,并不是没有给外婆带礼物,那也并非是傍晚,而是一个下午。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丝毫的错觉印在记忆里,可我真的不知道那一次究竟有没有给外婆带礼物,类似这样中断性的记忆错觉,在我未来的生命之路上,一直潜存着保留了下来。此刻,我的耳朵里全部浸满了幻想出来的台词,一些缤纷杂乱的场景就如幻灯片一样来回闪着。   :“你到底想找什么?”
  :“一张旧照片。”
  :“找到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后来呢?”
  :“后来,我记不得了……”
  :“你到底想找什么?”
  :“一张旧照片。”
  :“找到了吗?”
  ……   于是,此刻,我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一张旧照片,在浮桥的广场上,那个大风迷离的初冬。继尔,我开始对一切产生错觉,或者,否定记忆的可靠,再或者,很多,很多……一个初春的午后,外婆领着我和大表弟,我的兄长和大人们一起到埃玛大街浮桥旁边的广场上拍照,那时,许多的表弟、表妹们还没有出生,当时最小的表妹被他的爹抱在怀里,一起摆了个自然的全家福姿势。我的手里紧紧握住一个红红的苹果,那是我唯一的道具。有几次我挣脱外婆的手,想让母亲拉我的手,可我的母亲那会儿正在不停地逗几个月大的表妹,她是一家人的焦点,生下来就漂亮,长得像个洋娃娃。他的父亲因她的出生而从此幸福得找不到北,所以无论我们的母亲如何逗表妹,他也不肯松开手让别人抱一抱。我呢,我那时,走路刚刚稳实,不摔跟头了。那一天的浮桥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远远便可望见桥身剧烈地摇晃着,海水与风声交织在一起,发出呜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荒凉,也有些伤感。可我在那会儿却浑然忘记了伤感,因为要和这么多人拍照,我几乎忘记了对浮桥产生过的害怕心理。我站在第一排,大人们的脚下,手里举个苹果。对了,他们都叫我小瞎子。也确实如此,由于风沙太大,我几乎没有张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我无数次打量那张照片,那是我面对着浮桥第一次没有滋生过灾难幻想的日子,虽然我没能及时地在寒风里睁开眼睛。而浮桥的影子那一刻成为我生命印象中恒久的定格。后来,浮桥被钢桥替代了,我却无视它的存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埃玛大街的浮桥。   其实,浮桥带给我的灾难式的幻想也在那次拍照之后几乎得已彻底的消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这样深刻地记着早已消失得没有踪影了的浮桥,如果说浮桥曾带给我的幻想是灾难式的,但也正是由于灾难式的幻想才让我的心灵一丝一毫地不肯与我的亲人拉开距离,我更爱她们了,我们的母亲,她奋力挣脱开我的手绝然地从浮桥上跃入汪蓝汪蓝的海底,那一幕幻想把我的心分割成碎片,我一边行走,一边拼拼凑凑那些碎片式的记忆,于是我很容易又想起关于浮桥的一些记忆,不那么完整,幻灯片一样,但它越是这样漂游不定,我越是对它曾经的存在着迷。我离开家乡的时间太久,所以埃玛大街的浮桥就是我唯一验证自己曾经就排列在所有亲人中的一员的事实,那个城市曾经是属于我的,可我在少年不久就离开了,离开得那样绝然,我好几次想起自己离开时那股倔强的劲头,就想起自己幻想中母亲曾跃入海底的灾难瞬间,这个幻想陪了我许多年,虽然是灾难的幻想,可对我来说也成为一种奢侈,我不但看不到了浮桥,更看不到了我的母亲,以及许多的白发亲人。有关埃玛大街浮桥的记忆,确切说就是我对家、与亲人的记忆。那张旧照片中,有许多人都离开了,与浮桥一样消失了,母亲是所有消失成员中的第一个,接下来,照片上的面容,一会儿少一个,过一会儿,又少了一个,我似乎只看到了一个孤伶伶的自己,我那样幼小,左看,右看,迷失与困惑,那个不肯睁眼的我,曾几次面对同一个场景哭泣。哭泣是因为我还记着这一切,这一切却无法记得我了。当我越来越着迷以至于很想重新描述它的时候,浮桥的影子几乎就是模糊与暗淡的了,它越是这样模糊和暗淡,我越是奋不顾身地朝它靠近,宁愿在记忆的路上,不停修修和改改,只要能多停留在那场气息和场景里,我愿意背叛记忆。  
   六
     我的城市,我的埃玛大街,尤其是埃玛大街的浮桥,就是在历史资料中所称的三座浮桥其中之一。三座浮桥分别是盐关浮桥,钞关浮桥和窑洼浮桥。我只认定它在我心里的名字:埃玛大街的浮桥。为了更确切寻找到它的痕迹,我参看了许多资料图片,当我看到海河水像细长的飞龙一样蜿蜒在暗黄色的胶片上,河边奔涌不息的人群,以及旧式的建筑,我知道那个年代与我实在太遥远了,可是,可是,我依旧能在这暗旧的痕迹中闻到我所生活的时代,我的城市所散发出来的固有气息,那很可能是外婆家的八仙桌上茶碗里传出来的隔夜茶的气味,有点咸,却依稀能闻到里面的茉莉花香;巨大的货轮泊在海河口,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亦似乎是远行前一次深情的驻足,它的下一站在哪儿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是否还会回来,如我的心事与深情是一样的。   我在远行之前有好几个黄昏就驻足在埃玛大街上,一会儿我穿过埃玛大街教堂停在对面的老九早点铺,与老九早点铺对面的西餐厅前,我把视线投向对岸:钢桥神气十足地立在原来浮桥的位置上,车水马龙的桥上,以及喧闹纷扰的桥下,给我几许错乱和迷离,我甚至把幼年那些幻想的灾难一遍一遍重新演绎,可却无法回到最初的情绪以及虔诚。那时我死死拉住母亲的手不肯松开,害怕她真的会跳入海底,而若干年后我就要离开她远行,我竟然那么舍得。天空的昏暗与我眼前的史料照片呈展出同一的色彩,我看得入迷,我看着,看着,灵魂一会儿飞进照片里,闻着我熟悉的气息。   记忆里的浮桥,是我的埃玛大街的浮桥,可我的城市曾经有过好几座浮桥,比如,三座浮桥是指盐关浮桥、钞关浮桥,和窑洼浮桥,这些浮桥的前身在资料记载中是摆渡用的。在这些浮桥之后,我的城市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2006年5月1日开始津城海河上新建的保定桥、奉化桥、蚌埠桥、慈海桥、大光明桥等共14座梁桥将列队亮相”。可是2006年,以及2006年之后我没有再回我的城市,或许我曾急促地回去过,我只是没有时间关心我记忆中的浮桥,还有代替浮桥之后如雨后春笋般林立起来的钢桥,还有我的埃玛大街,我没有时间与精力去关照与维护我的记忆和印象,哪怕它们曾经那样深刻地存在过。   生活的压力以及命运中的阻力让我曾活在一片茫然、无措、甚至在忧郁和焦虑中无可解脱。也正如我那时回到故乡与家人一起散步,他们兴致十足指指这儿,指指那儿,说这就是以前你常来玩的玉米地,现在建成了万米广场;那里就是以前三不管的闹区,现在成了小吃一条街,等等,我嗯嗯地答着,视线里一片模糊,埃玛大街上的一切景象都与我无关了,埃玛大街100号,我外婆住过的房子轰隆倒塌的瞬间,留给我的最后一丝气息与痕迹就都消失了,那时我不在家乡,我听说那里新建起了华丽的新式楼房时,就像家里的亲人为我讲这里与那里的前身与今世一样,离我那么遥远,那样模糊。而又过去了许多年,2006年就是陈旧的了。   此刻,现在,我终于有时间想起我的城市,想起我的埃玛大街,以及埃玛大街的浮桥了,我是在这个冬天的黄昏突然与埃玛大街的浮桥重逢的,我无意翻到了史料中我的城市古老的图片,黑白图片,那是西客站的德国哥特式建筑,上面展示着久远之前的仲夏,树影摇晃,灰白的光洒落在圆圆的楼顶上,电线杆林立,电线交织在城市的上空,仿佛在解密着那个我不曾知道的时代。四季一样轮回在我的城市,它不因我的关注和遗忘而有过一丝更改,假使人群都消失了,它还那样深情地存在,凝固成历史。我看着它,一开始还没在意,可那些色彩突然让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的,我的埃玛大街上的一切,以及埃玛大街的浮桥!我有感觉了。
七   于是我便手忙脚乱地开始翻箱倒柜,想找到那张曾在埃玛大街浮桥边上的全家福——或许,那张唯一的照片,就是我验证自己真的就踏上过埃玛大街浮桥的依据,依据那上面的气息和痕迹,我想我会令这篇叙述更生动与细腻一些,我的记忆也会更加清晰一些。可是,我找不到了,我真的找不到了……我的埃玛大街被我十几年前就背走了,我背着它,不,确切说是背着埃玛大街上的一切,行走了十几年,所以,在我停留过的任何一个异乡的街道上,我都没有与埃玛大街有过几许意向的分离。它像长在我心里的一片红柳,即便是我枯燥无华的时间里,它依旧仪态万千,光芒生动,这足以弥盖了我孤寂时的荒凉和辛楚。   我看到那个壳子之外的另我,我们时常在一片寂静中彼此打量,它望着我的神情也那样亲切、温和,透散着无微不至的深情。可是,我的旧照片找不到了,那是我唯一留存下来的浮桥的痕迹,它曾经让我无数次滋生灾难式的幻想,不,灾难式的幻想本该与浮桥无关的,浮桥在某个时候带给我的深刻记忆与一段时光的忧伤、脆弱,成就了我对它的想念和深情。或者说,我为那些曾留下我和母亲痕迹的所有角落,都有过深情细致的回顾,我这样一遍遍回顾,就减弱了对失去母亲的所有痛楚和自责。痛楚是因为我过早地远离了她,远离了家;自责的是她在我没有亲自照料的时刻离开,我连一丝为她做些什么的机会也没有握住。直到我一遍遍记起浮桥上的惊慌和无助;一遍一遍记起那些灾难式的幻想;甚至幼年的哭泣、不满;与其它的一些争吵,不愉快,甚至堵气,等等,都觉得那是无可多得的珍贵。想来,有架可以吵,有嘴可以争,有泪可以流,有苦可以受,这就是活着的幸福。在时光飞逝的日子里,这一切竟成了一种奢侈。“说真的,每次穿过那吱吱作响与摇晃巨烈的浮桥,我都深感害怕,上面拥挤的人群把桥身拼凑得满满荡荡,脚下的木板子之间有着或大或小的缝隙,激烈的海水就在脚下奔涌不息……”。   我就这样困惑与焦虑着,从初冬开始寻找那张旧照片,一直找到此刻,春天已经临近。我找得快要让自己发疯和不耐烦,一遍遍发脾气,自责为什么每次搬家时不保管好,自责为什么这一生总是搬家,从少年的城市搬到异乡,从异乡搬到另一个异乡,再从异乡的一端搬到另一端,来来回回奔波,生活给了我太多深重的课题,令我长久的无可解答。我的四周,有如戏剧台词一样的对白不停反复着。   :“你到底想找什么?”
  :“一张旧照片。”
  :“找到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后来呢?”
  :“后来,我记不得了……”
  :“你到底想找什么?”
  :“一张旧照片。”
  :“找到了吗?”
  ……   这些反复就像一段循环的播放。如果人生的场景可以设定为从某一端到某一端的无限反复,那该多好,来与去都是从容的,有着幸福的答案和解析,之后剪成一段重要凝聚的画面,从头,到尾,再从头,到尾。这些都在如今可以创造出来,并非奇迹,可我们却谁也无法进入这个奇迹。我的幻想又开始在我眼前纵容着,它强烈地要求我解读这样一个画面,我也就突然清晰地看到了,我看到了,是的,我看到我正从埃玛大街100号外婆的天井跑出来,跑过埃玛大街上的所有洋房,所有店铺,跑过通往埃玛大街教堂长长的盛开着水泥绽开的花朵般的长廊,跑过教堂每三十分钟报响一次的微弱却清澄的声音,最终停留在5路车站——埃玛大街浮桥的面前;之后我又沿着这个场景倒回去:我离开浮桥;离开老九早点铺;离开西餐厅;离开埃玛大街教堂;离开教堂顶上的钟声;就要到达埃玛大街100号,外婆的天井里;之后,再重新开始,我正从埃玛大街100号外婆的天井跑出来,跑过埃玛大街上的所有洋房,所有店铺……我就这样无止境地重复着跑下去,仿佛看到若干年就这样平静着过去,我不曾到达过,也没有离开过,这种感受,让我幸福。   完毕。   暖。2010年1月29日。面对并记录。 [music]http://72.41.124.156/music/mp3/33a10.mp3[/music]

[ 本帖最后由 笨小暖 于 2010-7-31 16:57 编辑 ] 笨小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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