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那 边

　　天似穹庐，山如屏障，对于住在山下平川的人来说，这个感觉再平常不过了。早起一抬眼望见的是山，傍晚送日头归西的还是山。那座山，总是这样无理由地耸立于我们的生活当中，了望之外，便多了几许天真的畅想。

　　那时候，有一个放羊娃总是喜欢躺在麦草垛上，望着苍黛的远山胡思乱想：山那边到底有些什么？是不是住着传说中的神仙？一朵厚重的积雨云横渡山头，便想着那云头上不知端坐着哪位大仙，要赶到山那边赴怎样的盛宴。春天，当候鸟自山那边飞来，从它们欢悦的鸣叫中，他猜测着它们交流着怎样的故事；暮秋，大雁南飞，他把自己的向往大声地向它们诉说，期待来年给他带来山那边的秘密……就这样，他怀揣翩翩遐想，给自己童年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童话般的梦想。

　　“山那边是怎样的？”他问过爷爷，问过父亲，问过村里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丁木匠，但他们谁都没去过山那边，谁也不知道山那边的事情。村里人所知道的，仅仅是打村子旁流过的这条河是从山那边流出来。因此，当他在河里掬起的一捧带着泥沙的浊水里，居然能从中感受到山的脉搏、心跳、沉重或欢乐。是的，他从小就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孩子，但郁郁寡欢喜欢独自发呆，大人称之为“神经兮兮”。他把一个个梦想都藏在心里，甚至暗作打算，将来有一天，一定要到山那边看一看。这是他童年的小秘密，至今父母亲都不知道。

　　因为山那边的神秘，他多了一份想象。因为有了一份想象，生活不再单调乏味。他怀着极大的兴趣和热情，把每一只鸟、每一片云、每一缕风都当作山那边的来客款待；他把暗自在心中藏着的梦想一边边加温，一次次构勒，一点点美化。山那边，在他的心里早已是鸟语花香、风光秀美的阆苑仙景。

　　后来长大了，上学，然后工作，红尘俗事改变了他个性，改变了他的命运，但一直没变的是他依然天真的幻想，一直想着到山那边看看的愿望。这份天真的幻想，居然让他在平凡的生活中无比快乐，他时不时能让平庸的生活展开翅膀，振翅飞越长空抵达山那边，让内心盛放万紫千红的芬芳。他把这些内心的花朵画成画，写成诗歌、散文或小说，居然为他赢得了为数不少的喝彩和掌声，成就了一个作家的声名。

　　有一年，他下定决心要到山那边去看看。为了这个愿望，他做了不少准备：一双耐磨的鞋，一身得体的运动装，一支手电筒，一顶帐篷，一套野外生活的工具，更重要的是积累了有关这座山的大量知识，他想这是必要的。

　　他搭乘通往山里拉煤的便车，进了山。山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一座山其实就是一块巨石，除了零星的松林，灰蓬蓬的野草，除了偶尔一闪而过的野雉、天空中盘旋的老鹰，他甚至没看到一朵像样的花，没听到一声悦耳的鸟语。但他心里的梦想始终灿烂着，毫不褪色。走了一天一夜，翻过了一层又层山，他终于走到了山那边—山那边也跟他居住的那个县城一样，是一个小县城，县城周围也是农村。这与他想象的相距甚远，他虽然有点失望，但终于抵达梦想的喜悦已经冲淡了这点失望。只不过，这个县城的另一边还是一座山。他逢人就问：“山那边是什么？”人们告诉他：“山那边还是山。”他不相信，山难道会永无至尽地绵延下去？他想，即使是青藏高原，越过千山也会看到海。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县城里居然有班车通往他住的那个县城，还通到县城山那边更远的地方。他心里暗暗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想过坐班车来呢，这样多方便多快捷。

　　后来，他又坐班车到过山那边以及小县城山那边更远的地方，也有机会利用公务之便乘高级小车到山那边采风，每一次去都是平平淡淡，再也找不到当初跋涉而至的那份快感。曾经天真的幻想再也无法回到他的心中。

　　这个天真的孩子就是现在的我。

　　我想，我可能是亲手摁灭了装饰自己生命暗室的仅有的一点亮光。

　　年届不惑，细思往事，突然特别珍惜这样天真的幻想。永远怀揣天真的幻想，哪怕是一生永远无法抵达的梦想，对任何成就事业的人来说都是有益的。

　　因为幻想，永远有梦的指引，有跋涉之旅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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