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后面是我独行的脚步
2022-01-02叙事散文敬一兵
河水后面是我独行的脚步敬一兵我来到棋盘沟配电房边上的时候，河水已经走了，还顺便把它写在河岸两边的诗歌——旖旎的土风和绿色也带走了。压在河床上的大鹅卵石之间的是密密麻麻的小鹅卵石，小鹅卵石的缝隙处填满了沙砾。刺眼的太阳光照在它们的身上，它们就……
河水后面是我独行的脚步
敬一兵
我来到棋盘沟配电房边上的时候，河水已经走了，还顺便把它写在河岸两边的诗歌——旖旎的土风和绿色也带走了。
压在河床上的大鹅卵石之间的是密密麻麻的小鹅卵石，小鹅卵石的缝隙处填满了沙砾。刺眼的太阳光照在它们的身上，它们就反射出刺眼的光线，风落在它们身上的声音有多大，它们回应出来的声音就有多大，不让光线和风深入到河床的底部，掏走河水残留下来的潮湿痕迹。一条干涸的河床就是一个重量下坠体现出来的沉沦过程，沉沦的主角是鹅卵石和沙砾。它们用自己的体重和缜密严实的态度，拼命捂住身子下面的潮湿气息，长年累月，没有一点松懈的意思。捂住身子下面的潮湿气息，就是捂住了它们自己的希望。什么时候才能捂到头，让潮湿的气息再度复原成汩汩流淌的河水，就连它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从配电房到河床的中央，就是从熟悉的环境到了陌生的地方，我只用了一两分钟的时间。人到了河床中央，便到了一个僻静而又荒芜的世界里。我在鹅卵石堆里爬上爬下，僻静和荒芜也在我的身上爬上爬下。散乱堆叠的石头，勾勒出了跌宕的视觉印象，也勾勒出了荒芜的层面。石头间的缝隙不断吞噬光线，绸缎一样的天光曲面到了缝隙这里都成了香烟烙出来的黑窟窿，一个黑窟窿就是一个荒芜的时间化石。河床里看不见我在路上接触过的挂着豆荚的野草，也没有长了倒钩刺的野花，更不要说我时常晒衣裳的小灌丛了，它们都被干冽荒芜的元素隔在了河床的外面。河床里只残留了一些梗在石头缝里的树干碎片，偶尔还有三两只下山觅食的野鸟在鹅卵石上短暂停留。树干碎片的残缺年轮，野鸟的飞行路线，都在向我默默述说着它们对一条河流的记忆。河水在河床的底部做了很多事情，结果只有在河水走了以后才会看到。河床的水干涸了，但河水奔流的痕迹没有干涸，它们的线条和轮廓，还在惨白的太阳照耀下，呈现出冰川融雪的力度和呼吸景象。一条干涸河床制造出来的僻静和荒芜，不同于其它地方的僻静和荒芜，就在于它有一种水流出来的美感——圆润、瓷实、孤傲、冷峻、超拔，兀自存在，沉默不语。这是一种大美，近乎永恒。水做的事情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是，人的眼睛和水的流淌都是一种记录的过程，只不过人的眼睛记录的结果是什么值得看，什么不值得看，什么好什么不好，而水的记录结果是——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胡焕庸在中国地理上划了一条了不起的直线，东北起自黑河，西南到腾冲；后来被美国地理学家称为“胡焕庸线”。 这条线让黑河和腾冲一下子就从自然爬上了人文、话语、经济和意识的山坡上，让人仰视。我眼前的这条干河沟也是一条线，从黛青色的山峦深处一直划到了岷江里面。它没有引起胡焕庸的注意，所以它到现在也没有爬坡的意思，水流干了也没有唤醒它从卑微低贱的山沟里向两边的山坡上爬去。僻静和荒芜是它的主色调，人只要走到干河沟边上，马上就可以体验到僻静和荒芜像一把锋利的刀，把脑袋里的欲望，喧哗的景物和倾轧诋毁的意识全部掏走了，人成了干河沟边上枯萎的野草。挂在枯萎野草上的豆荚期盼来年的雨水，我在干河沟边上，东想西想的脑袋里，只剩下了对一个人的思念，还有太阳带来的暖烘烘的热量。
脑袋里的很多东西被掏走了，新填充进来的是僻静和荒芜的核质。太阳照在干河沟的身上，僻静和荒芜就成了干河沟享受幸福的唯一表现，这和我在城市里看见那些晒太阳的人一边频繁按动手机键，一边逗宠物享受太阳的情形差别实在是太大了。我是在冬天去的棋盘沟，那几天都是大太阳，一次又一次提醒我说，干河沟缺乏水分、声音、植物、野兽和我在城市里闻惯了的气味，但不缺乏太阳光和温度。干河沟里的温度比室内的温度还高，是早上读书的好地方。在干河沟里晒太阳的时候只适合读尼采，梭罗，肖洛霍夫，昆德拉和米沃什写的东西，厚实，个性，哲学，还有孤寂的味道，很容易就和干河沟的环境契合成了一个整体。喧嚣和浮躁，让文学的质感和重量在城市里找不到地方沉沦，只能选择在一个僻静荒芜的干河沟里沉沦，在鹅卵石和沙砾上重新复活。难怪我总是觉得鹅卵石和沙砾构成的线条和轮廓中，都有伤感的情愫和悲悯的色调，原来它们才是文学乃至文化的策源地。
在干河沟里读书，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的感觉比在其它地方都强烈得多。我不敢由着性子读得太深，读深了，书上的文字会把我灌醉，看干河沟的景象就会摇晃甚至颠倒。合上书本，把鞋子脱掉，一边摇晃臭脚丫子，一边把双手枕在头下躺在鹅卵石上看天，看山峦，也看我附近的石头。我把自己彻底交给干河沟的时候，干河沟就用鹅卵石铺出了一条从山顶上通下来的路，路的一头在山的背面，另外一头连在了我的身边。我思念的那个人，就沿了这条路边走边唱来到了我的面前。她来的方向和太阳照射到我身上的角度是一样的，以至于我看她的时候，她的轮廓和线条是金晃晃的，高耸的胸部，修长的身材，都有光的颗粒在跳跃。她唱的歌是我过去最喜欢的红河谷。我想把细地看她一眼，她却变成了太阳光，只把歌声留在了我的耳边，留在了这条河谷里。一条干河沟如果出现在城市里，肯定会像烂尾楼一样成为人的眼睛必须回避的东西，也会像一个裸体女人只适合出现在卧室或者伦勃朗的油画里，出现在了大庭广众之中绝对是不合时宜的。干河沟只能出现在没有人烟的山谷里，那里才能映衬出它全部的美，我们没有看过的美。干河沟的美，就是我思念的那个女人留下来的凝固的歌声。鹅卵石是歌曲起伏跌宕的符号，灰白的颜色是歌曲的旋律，沉淀在石头之间的沙砾是歌曲细腻的音色，水冲出来的流线型痕迹是歌曲的音线，整条干河床就是歌曲的五线谱。粗砺中的柔美还有雄浑中的细腻成分，在河水走过之后的河床里，逐一勾勒出了歌声的血肉感和歌曲情愫的骨骼构架，它们是歌曲的根。过去站在每一条河流边上，我只能够欣赏到河水流淌唱出来的歌声，现在置身在干河沟里面，才发现一首歌曲美不美，不完全是由歌声决定的，而是由歌声下面的根决定的。
看一条干河谷的风景就是看我自己，走在一条干河谷里就是走在了河水的后面，走在了我的祖先后面，走在了我自己的一段生命线上。没有了河水流淌的河床，才露出了没有歌声遮蔽的真正的美景。这种美景的实质，和长江黄河水底下要么我看不见要么被我遗忘的美景是一样的。棋盘沟配电房边上的这条干河沟，是岷江的一个兄弟，是长江的一个险些就要被遗忘掉的祖先。干河沟里的所有鹅卵石和沙砾制造出来的秉性，都是长江的秉性，即使现在干河沟里没有水了，它的秉性还是通过遗传这根链条，传递到了长江里面。长江已经有了显赫的名声和崇高的地位，而长江的祖先，也就是我眼前的这条干河沟，却渐渐在风的侵蚀和沙砾的掩盖中走向消失的终点，没有地位也没有名声。这种对比带给我的不是反差和层次的立体感，而是用刀割肉挖心才有的疼痛。
河水的后面是一条干河沟，干河沟的后面是我独行的脚步，还有我想为干河沟讨一个名分和公道的冲动。只要在干河沟里走一次，这样的冲动就会强烈地撞击我一次，真的。
敬一兵
我来到棋盘沟配电房边上的时候，河水已经走了，还顺便把它写在河岸两边的诗歌——旖旎的土风和绿色也带走了。
压在河床上的大鹅卵石之间的是密密麻麻的小鹅卵石，小鹅卵石的缝隙处填满了沙砾。刺眼的太阳光照在它们的身上，它们就反射出刺眼的光线，风落在它们身上的声音有多大，它们回应出来的声音就有多大，不让光线和风深入到河床的底部，掏走河水残留下来的潮湿痕迹。一条干涸的河床就是一个重量下坠体现出来的沉沦过程，沉沦的主角是鹅卵石和沙砾。它们用自己的体重和缜密严实的态度，拼命捂住身子下面的潮湿气息，长年累月，没有一点松懈的意思。捂住身子下面的潮湿气息，就是捂住了它们自己的希望。什么时候才能捂到头，让潮湿的气息再度复原成汩汩流淌的河水，就连它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从配电房到河床的中央，就是从熟悉的环境到了陌生的地方，我只用了一两分钟的时间。人到了河床中央，便到了一个僻静而又荒芜的世界里。我在鹅卵石堆里爬上爬下，僻静和荒芜也在我的身上爬上爬下。散乱堆叠的石头，勾勒出了跌宕的视觉印象，也勾勒出了荒芜的层面。石头间的缝隙不断吞噬光线，绸缎一样的天光曲面到了缝隙这里都成了香烟烙出来的黑窟窿，一个黑窟窿就是一个荒芜的时间化石。河床里看不见我在路上接触过的挂着豆荚的野草，也没有长了倒钩刺的野花，更不要说我时常晒衣裳的小灌丛了，它们都被干冽荒芜的元素隔在了河床的外面。河床里只残留了一些梗在石头缝里的树干碎片，偶尔还有三两只下山觅食的野鸟在鹅卵石上短暂停留。树干碎片的残缺年轮，野鸟的飞行路线，都在向我默默述说着它们对一条河流的记忆。河水在河床的底部做了很多事情，结果只有在河水走了以后才会看到。河床的水干涸了，但河水奔流的痕迹没有干涸，它们的线条和轮廓，还在惨白的太阳照耀下，呈现出冰川融雪的力度和呼吸景象。一条干涸河床制造出来的僻静和荒芜，不同于其它地方的僻静和荒芜，就在于它有一种水流出来的美感——圆润、瓷实、孤傲、冷峻、超拔，兀自存在，沉默不语。这是一种大美，近乎永恒。水做的事情给我最突出的印象是，人的眼睛和水的流淌都是一种记录的过程，只不过人的眼睛记录的结果是什么值得看，什么不值得看，什么好什么不好，而水的记录结果是——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胡焕庸在中国地理上划了一条了不起的直线，东北起自黑河，西南到腾冲；后来被美国地理学家称为“胡焕庸线”。 这条线让黑河和腾冲一下子就从自然爬上了人文、话语、经济和意识的山坡上，让人仰视。我眼前的这条干河沟也是一条线，从黛青色的山峦深处一直划到了岷江里面。它没有引起胡焕庸的注意，所以它到现在也没有爬坡的意思，水流干了也没有唤醒它从卑微低贱的山沟里向两边的山坡上爬去。僻静和荒芜是它的主色调，人只要走到干河沟边上，马上就可以体验到僻静和荒芜像一把锋利的刀，把脑袋里的欲望，喧哗的景物和倾轧诋毁的意识全部掏走了，人成了干河沟边上枯萎的野草。挂在枯萎野草上的豆荚期盼来年的雨水，我在干河沟边上，东想西想的脑袋里，只剩下了对一个人的思念，还有太阳带来的暖烘烘的热量。
脑袋里的很多东西被掏走了，新填充进来的是僻静和荒芜的核质。太阳照在干河沟的身上，僻静和荒芜就成了干河沟享受幸福的唯一表现，这和我在城市里看见那些晒太阳的人一边频繁按动手机键，一边逗宠物享受太阳的情形差别实在是太大了。我是在冬天去的棋盘沟，那几天都是大太阳，一次又一次提醒我说，干河沟缺乏水分、声音、植物、野兽和我在城市里闻惯了的气味，但不缺乏太阳光和温度。干河沟里的温度比室内的温度还高，是早上读书的好地方。在干河沟里晒太阳的时候只适合读尼采，梭罗，肖洛霍夫，昆德拉和米沃什写的东西，厚实，个性，哲学，还有孤寂的味道，很容易就和干河沟的环境契合成了一个整体。喧嚣和浮躁，让文学的质感和重量在城市里找不到地方沉沦，只能选择在一个僻静荒芜的干河沟里沉沦，在鹅卵石和沙砾上重新复活。难怪我总是觉得鹅卵石和沙砾构成的线条和轮廓中，都有伤感的情愫和悲悯的色调，原来它们才是文学乃至文化的策源地。
在干河沟里读书，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的感觉比在其它地方都强烈得多。我不敢由着性子读得太深，读深了，书上的文字会把我灌醉，看干河沟的景象就会摇晃甚至颠倒。合上书本，把鞋子脱掉，一边摇晃臭脚丫子，一边把双手枕在头下躺在鹅卵石上看天，看山峦，也看我附近的石头。我把自己彻底交给干河沟的时候，干河沟就用鹅卵石铺出了一条从山顶上通下来的路，路的一头在山的背面，另外一头连在了我的身边。我思念的那个人，就沿了这条路边走边唱来到了我的面前。她来的方向和太阳照射到我身上的角度是一样的，以至于我看她的时候，她的轮廓和线条是金晃晃的，高耸的胸部，修长的身材，都有光的颗粒在跳跃。她唱的歌是我过去最喜欢的红河谷。我想把细地看她一眼，她却变成了太阳光，只把歌声留在了我的耳边，留在了这条河谷里。一条干河沟如果出现在城市里，肯定会像烂尾楼一样成为人的眼睛必须回避的东西，也会像一个裸体女人只适合出现在卧室或者伦勃朗的油画里，出现在了大庭广众之中绝对是不合时宜的。干河沟只能出现在没有人烟的山谷里，那里才能映衬出它全部的美，我们没有看过的美。干河沟的美，就是我思念的那个女人留下来的凝固的歌声。鹅卵石是歌曲起伏跌宕的符号，灰白的颜色是歌曲的旋律，沉淀在石头之间的沙砾是歌曲细腻的音色，水冲出来的流线型痕迹是歌曲的音线，整条干河床就是歌曲的五线谱。粗砺中的柔美还有雄浑中的细腻成分，在河水走过之后的河床里，逐一勾勒出了歌声的血肉感和歌曲情愫的骨骼构架，它们是歌曲的根。过去站在每一条河流边上，我只能够欣赏到河水流淌唱出来的歌声，现在置身在干河沟里面，才发现一首歌曲美不美，不完全是由歌声决定的，而是由歌声下面的根决定的。
看一条干河谷的风景就是看我自己，走在一条干河谷里就是走在了河水的后面，走在了我的祖先后面，走在了我自己的一段生命线上。没有了河水流淌的河床，才露出了没有歌声遮蔽的真正的美景。这种美景的实质，和长江黄河水底下要么我看不见要么被我遗忘的美景是一样的。棋盘沟配电房边上的这条干河沟，是岷江的一个兄弟，是长江的一个险些就要被遗忘掉的祖先。干河沟里的所有鹅卵石和沙砾制造出来的秉性，都是长江的秉性，即使现在干河沟里没有水了，它的秉性还是通过遗传这根链条，传递到了长江里面。长江已经有了显赫的名声和崇高的地位，而长江的祖先，也就是我眼前的这条干河沟，却渐渐在风的侵蚀和沙砾的掩盖中走向消失的终点，没有地位也没有名声。这种对比带给我的不是反差和层次的立体感，而是用刀割肉挖心才有的疼痛。
河水的后面是一条干河沟，干河沟的后面是我独行的脚步，还有我想为干河沟讨一个名分和公道的冲动。只要在干河沟里走一次，这样的冲动就会强烈地撞击我一次，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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