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舅家的梨树
2022-01-02抒情散文王坚平
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我七岁,住姥姥家。舅生性憨直,个子粗壮,他二十四岁上娶了媳妇。舅妈长得俊,头发微黄,脸稍黑,一笑很妩媚。她是个瞎子,是十岁那年发烧落下的病。舅的新家建在村的果园里。果园很大,郁郁莽莽将村落裹住,分不清哪是村哪是园。里头有……
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我七岁,住姥姥家。
舅生性憨直,个子粗壮,他二十四岁上娶了媳妇。舅妈长得俊,头发微黄,脸稍黑,一笑很妩媚。她是个瞎子,是十岁那年发烧落下的病。
舅的新家建在村的果园里。果园很大,郁郁莽莽将村落裹住,分不清哪是村哪是园。里头有梨树、杏树和山楂。尽数梨树最多,曲杆虬枝,树高丈余,一庹粗。说不出它的品种,果实不大,极香,咬一口往心里甜。冬季过后,树冠上绽出鹅黄色的嫩芽儿,见风飞长,不几日便绿叶茵茵,颇似浸了色的云朵。我趴在姥姥家的墙头,看那欢嘈的彩云随风游动,整个村子就像漂浮在碧波里的船。
花季悄然而至,梨花给我的记忆奢华而高洁,白雪般的无处不在。是有生命的那种白,透着淡淡的蜜香,在庄稼人的土屋里弥漫。舅的土屋就造在这个日子里。
土屋不下深基,无一点硬料,甚至连土墼也没有。只用几副门板夹住粘土,十来个壮汉喊着号字,轮起碌碡,将土墙一截截夯高,然后上梁披草。现在看来,跟搭棚子没啥两样,待梨花凋谢时,三间土屋连带围墙全垒好了。土墙不算高,围得场儿很大,有四棵梨树成了舅家的客人。
舅家没窗户,屋里很幽暗,有两只大缸,一只盛粮食,一只盛水。舅妈对这个新家很满足,里里外外拾掇得很洁净。舅滋着旱烟,望着院里茂盛的梨树坐了果,生出些诱人的憧憬。
眼见梨子显了形,青青的,从半空洒下些清甜的味道。舅妈在生产队喂牲口,一回家就坐在树下做营生。流火的七月,梨树底下成了庄稼人最好的去处。舅家安闲,常有人聚来神聊,舅妈用石榴叶烧的水犒劳大家。成熟的梨子怕风,摇曳的母枝把它丢下来,硕大的梨子就瘪了半个头,流出泪一样的甜汁。舅在树底铺了暄草,每到傍晚,舅妈跪在草堆里摸了又摸,把梨子轻轻放进篮子里。梨满半篮时,舅妈摸着我的光头,悄悄跟舅商议:“给外甥个小的吧!”舅斜了她眼:“树在咱院里,梨是公家的,枉让人家信任咱了!”我努着嘴,怨舅小气。舅爱怜着望着我,半天从炕头翻出二分硬币,说啥能比得上糖甜。我无滋味地含着糖,越发馋那吃不着的香梨。舅妈说:“你舅说的对,吃了不该吃的烂肠子!”姥姥说舅认死理,心纯得跟井底的水一样。我知道舅有个心愿,就是想当村里的赤脚医生,大概跟舅妈的眼有些干系。
我上三年级那年,村里人不知怎么,全像让烧酒灌醉了似的,说那果园是资本主义尾巴,几天功夫,就将果园砍了个精光。去舅家杀树有七个人,领头的是队长傻三。
他们带着三把锯,二愣子噌噌爬上树,用砍刀削掉扎煞的枝桠,底下的人就拉起大锯。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舅妈手里攥起一束带花的残枝,摸索着放进屋檐下的水筲里。随着沉闷的三声响,舅的黑脸痉挛着,眼在渗血。就在傻三吆喝要毁屋旁那棵树时,温敦的舅突然暴怒了,咧着嘴要吃人似的。傻三推了他一把,没把舅当回事。二愣子撅腚才爬上树腰,被舅猛拽了个仰八叉,自己噌地攀上树心,死活不下来。傻三没咒,气笃笃地让人下锯。两个拉锯的汉子颤巍巍地摆开架势,嗤嗤割着,梨花哗哗落下来。舅妈疯了似的上来抓傻三,傻三骂着,说看你硬还是我硬?忽听一声残叫,舅从树上摔了下来。人们吓傻了,把舅扶到炕上,舅妈嚎叫着揪过傻三,巴掌叭叭掴在他的脸上。
舅的赤脚医生没当成,又跛了条腿……
如今舅家的土屋早无踪影,那棵老梨树还在,苍老得几乎枯干。村里人多半有自己的梨园,就数舅家的最大,舅妈的眼也治好了,还当了村里妇女主任。老梨树虽不结果了,村里人把它敬奉为母树,都说没有它,谁也休想再吃到这个品种的香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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