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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写实主义之二:不灭

2022-01-02抒情散文杨献平

我得写实主义之二:不灭百岁的妇人,现在应已经满100岁了,身体硬朗,不要谁来看护,每天还可以走十多里的山路。我很小时,祖父就说,这妇女可是村里大人物。具体怎么不简单,他没说,我也没有兴趣。年事稍长,我听到的是:这一个妇女,30多岁时候,正……
我得写实主义之二:不灭   百岁的妇人,现在应已经满100岁了,身体硬朗,不要谁来看护,每天还可以走十多里的山路。我很小时,祖父就说,这妇女可是村里大人物。具体怎么不简单,他没说,我也没有兴趣。年事稍长,我听到的是:这一个妇女,30多岁时候,正是集体大包干时代,家里孩子5个,队里分的口粮不够吃,稀汤寡水加麸糠菜叶,根本没有办法堵住孩子们饥饿的胃。   某一日,夜,妇女正在地里偷生产队的玉米,正热火朝天间,冷不丁,一个男人站在了身后,大喝一声,手里玉米落地。惊恐之中,回头一看,竟然是生产队长。队长年岁最大,是村里最大的官,也是最有权威的人。不由分说,拉了她的手,又提了不满一袋子的“脏物”,要召开社员大会,批判这种偷窃行为和“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不法分子。此时,妇女是惊恐的,不知道那晚的天空是怎样的颜色,但依想象,她肯定脸色惨白,白过纸张。哀求是必然的,诉苦也是必然的,但队长仍要坚持原则,拉着她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本想号啕大哭,又怕更多人听到,只能小声饮泣,继续哀求。过了好一阵子,风吹的玉米叶子在空寂的黑夜沙沙作响,像刀子和刀子相互摩擦。妇女见哭泣无效,索性站起身来,手往腰里一伸,就把红布裤带解开了。直面队长说,要是让俺带走,俺就是你的,不让俺带走,我就说你强奸。   她说这话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这样一句“宣言”,至今听起来“震耳欲聋”。据后来的讲述,在玉米地里,妇女的宣言虽然嘹亮高亢,但没有起到应有的震慑作用,反而惹恼了队长。硬是把她扛到山岭上,放在地上,让她自己跟着走。妇女无奈,只好在后面亦步亦趋,往村庄走。走到村羊圈的时候,妇女突然内急,也不管队长是否在场,解开腰带,就蹲在了地上。更令人吃惊的是,妇女趁队长不备,光着下身扑了过去。   这个讲述出自村人之口,而且众口一致,在乡下的多年之间,没有听到任何出入。事后的情况是,妇女得到了“偷”来的粮食,而且一发不可收,胆子也大了起来,以致村人皆知,仍不收敛。近20年过去了,一夜之间,田地包产到户。村人放弃了集体劳作,公平分配,转到了自家地里。这时候,妇女也老了,在时间之中,她也随着粮食的收获和消失而变得皱纹满面。几个儿女相继成家,40岁那年,丈夫又患细病(癌症)逝去。再几年,当年的队长也因病去世了。   应当是1980年,我7岁,能够记住事情了。似乎就在那时候,她和邻村的一个早年没了媳妇的男人结婚了。但人不到那个村子去,还在自己家里。两个人有时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有时到那边住几天。其中的路程不远,转过一道山岭就到,来来回回方便。我还记得,妇女和自己的儿媳妇一直吵架,有几次相互殴打,头顶的毛发被捋下一片,可以看到隐隐的血色。   有一年秋天,我放学回来,忽然看到一辆警车停在村子的麦场上,到家听母亲说,那妇女出事了,跑了。原因是5里外一个50来岁的男人在村里拉大锯,干了近三个月,拿到了500多块钱。临走那天,到妇女家里,出门一摸兜儿,钱不见了。回身问她说没见,那人囔的更凶,咬定是老妇人做了手脚。老妇人一着急,把3个儿子喊了来,将邻村男人痛打一顿,扔到院子里,爬都爬不起来。男人的孩子来了,又到派出所报案,警车呼啸而来,将她的三个儿子一起抓到麦场上,但怎么也找不到她。   警车呼啸的时候,我就站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下,一脸惊恐地看。派出所的人发动群众一起找,话一出口,看热闹的人,除了像我一般大小的孩子还怔怔地呆着,大人们像是一团一团的棉花,不一会儿,就飘远了。我正要回家的时候,突然看到对面山坡上,一棵老板栗树下蹲着一个人,看模样就是她。我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一会儿瞅瞅警察,一会儿再看看她。就在这时候,母亲来了,一把把我拉过来,嗔怪着,强行拉我回家。   这次事件之后,对这位老妇人,心里莫名恐惧起来。因为一棵板栗树,老妇人躲过了一劫,但不敢回家,到10里外的大女儿家住了将近一个月,才迈着小脚,回到自己家里。村人的眼光如常,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的事情,该喊奶奶的还喊奶奶,该叫婶子的还叫婶子,一如往常。她的三个儿子被派出所责令赔偿了一些医疗费用和误工费,就一同放了回来。   我和他们一样,在时间之中,水中的杨柳一般,飞快成长。其间,总是看到老妇人,在田地里,或者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晒太阳。我长期注意的一个现象是,其很少与村里同龄老人一起攀谈,说东说西,拉扯闲话。除了邻村的丈夫,她家也很少人去,就连一些孩子,过年拜年也是匆匆忙忙,说几句话,磕了响头就溜出门外。我也是的,跟着父亲,在她家里,一句话不说,还没有客套完,就站在了门槛外面。   秋天时候,满山金黄,果实坠落,到处都是收获的人影。在秋风之中,晨风清凉或冷,正午炎热淌汗。邻村的丈夫把自己的地交给儿子儿媳收拾和播种,一个人来到媳妇家里,田里地里,忙的不亦乐乎。当时,村里不少人闲话说,这个男人不知好歹,半路夫妻,又不在一起,该是先帮着儿子儿媳才是。人家(老妇人)有儿孙满堂,谁个轻轻抬手,就把那点粮食和地收拾了。对此,我没有明确的认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往心里去。   这样一来,乡情习俗,人心观念,基本还没有进入我的思想意识。冬天没事了,村人大都上山砍柴,或者收拾夏日洪水冲垮的田地。要建新房子的人家则全体出动,在房基地上抡锤捉钎,干得热火朝天。老妇人三个儿子,四个孙子,皆已到了婚娶年龄,必然要起房盖屋,为下一代成家立业做物质准备。她的大孙子盖房子时候,因为房基地,与邻居争闹起来,一时间,全家动员,全家皆兵,就连在外地打工的,也以捎信的方式,招回来,准备投入战斗。   因为违反规定,乡政府及大队责令其停止动工,将地基交与另外一家。老妇人闻知,大喊一声,从家门奔出,颠着小脚,直奔工地,坐在向阳墙根,大声呼喝道:谁要是在这里盖房子,就把老娘埋在里面。众人唏嘘,众声窃窃说道,这老妇人仍不减当年之勇,强悍如旧——从这句话看,老妇人之骁勇强悍,在村庄早有口碑,声名赫赫。早年虽与儿媳鏖战不休,骂娘打架几为家常,但事后,仍抚摸着脸上和头上的疤痕坚定地说:哪怕俺打出活人脑子,也还是自个儿娘们。这话令不少与她同龄的老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又十分嫉妒。背后议论说,这个老东西还真是硬骨头,明事理,胳膊肘子不外拐。   我和老妇人,同在一个村庄,且还是一个血统和族姓。16岁那年春天,大地蓬松,处处花香,青草在山坡和田地边儿上疯狂成长,青蛙产卵,河沟里到处都是。又一年开始了,村人或是往地里运粪、或者翻松田地、点种下苗。也就在这时候,老妇人的后夫病了,而且一下子就躺倒了。儿子儿媳雇车拉到医院,检查说是胃癌晚期。回来之后,开始几个月,还能吃些东西,后来,只能喝一些米粥之类的,原先健壮的身体眨眼之间瘦了下去,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和一张皱褶的皮。   按照常理,伺候丈夫当是妻子义务,而老妇人不许丈夫在自己家中,必须放在儿子那里。一天去一次,傍晚返回,从不过夜,每返回都要带些东西,或是粮食,或是家具。夏天炎热,由于长期卧床,又不能翻身,后夫后背长出黄疮,脓液流溢,不忍卒睹。又苟延数月,至冬日,回光返照之际,将5000元存折交与老妇人,撒手人寰。而今,时光如奔,冬去春回,不觉又是15年。前夫后夫骨殖成灰,老妇人仍在村庄,只是白发如银,步履蹒跚,但身体仍旧硬朗,东去西看,照旧活跃在村庄及村庄周围,还有田地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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