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梧桐深院锁清秋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每年秋天到来，院子里那棵老梧桐足够摇曳起树枝撒下树叶的时候。隔着老屋的院墙，总会飘来这样的歌句。几近破碎的旋律，歌词却是一字不漏的让人难受。小时候老想翻上院墙看看对面是什么，却总被老爷拉下来，他抱着我呵我痒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身体像那院墙一样厚实可亲。他身上散发着岁月那幽幽的咸味儿。虽然老墙已经被风雨摩挲得没有了旧日的模样，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在墙角游戏，那种被荫庇的感觉，伴随着它日渐的苍老竟然成为了一种习惯。

　　当我知道一直以来舞动在秋风中的是李煜的词句，并能把它朗朗背诵的时候。我也知道了老爷是清代的大儒，用现在的话说，叫高级知识分子。我开始缠着他给我讲古人的诗词，记得他最先给我说的是李煜的故事，其实我是不大喜欢李煜的，他的词里透着一股子酸味儿，而且一读就知道他是个忒自私的人，比起李白的大气、杜甫的忧民、屈原的爱国来简直就是一迂腐到极点的文人皇帝。听完他的故事后，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了老爷，他就乐呵呵的不说话，看他乐，我以为他这大儒同意了我一黄毛小子的观点，所以当时特别得意。那天我才发现他的眼神深邃而坚定，就如同老院墙一样神秘又根深蒂固。

　　到我上初中，爸爸在新城镇里买了栋房子，说要把老破屋卖了举家搬迁，父母在那里商量给我转去重点中学上学的事情。老爷却没我想象的那么开心，我去后面他的屋子告诉他这个我偷听来的好消息的时候，他还是那样乐呵呵的不说话，这回我明白了，老爷乐着并不一定表示高兴。

　　一阵子的折腾后，老爷还是留在老屋，我和父母迁去新房，搬家最后一天，我又陪老爷在后院坐着，不是秋天却有秋天的颓丧，梧桐树这次洒下一地的梧桐絮。记得小时候，我总不让大人打扫这样厚厚的梧桐絮，踩在上面如同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次我都快乐的故意在上面踩出这样的声音来来去去不知疲倦，没有理由的我喜欢着这种声音，而凳子上的老爷总是那样的眼神轻轻的瞅着我。他乐呵呵的，乐呵呵的，我始终弄不明白他的眼睛是在看着他可爱的乖孙子还是看着我身后的梧桐树，甚或是那面苍老的院墙……

　　老爷伸出手叫我过去。我回到老爷身边，他摸摸我的头说：乖。我就问，老爷你跟我们一起去新屋吧！老爷就不说话了，然后又是那样乐呵呵的笑。

　　我的鞋上沾满了梧桐絮。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老爷在一起，我自己都不清楚对老爷到底是一种什么要的感情，我开始记事的时候起，老爷的话就很少了，爸妈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老爷老了，然后幽幽的叹口气。唯一清楚记得的还是他把我从院墙上抱下来的时，他那厚实的身体和身上岁月的味道。我对老爷的喜爱也许就和我对老屋子那面院墙的喜爱一样吧。

　　老爷老了，他是在那年秋天又来开始刮起秋风的时候去的，去得很安静。看着他的遗体我竟然没有想哭的念头，见父母们哭得伤心欲死的样子，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冷血。

　　那年秋天我又回老屋去了几次，主要是陪老爸办理老屋子易主的手续，每次我都一个人在院子里呆很久，静静的想模仿老爷的眼神看那院子看老梧桐看那面又显几分苍老的院墙。老屋因在刚解放的时候改建过一次，以至于后来也分不清那院墙到底是隔壁家的还是我老爷家的。梧桐是中国最常见的那种梧桐，院墙是曾经漆过旧红漆的院墙，可以想象它曾经是多么的引人注目，换作是一个世纪前，这面墙估计也算中国最时尚的院墙了。事易人不再，看到这些东西，天生出一种冲动，让我难受，却觉得似乎小院子少了一些什么。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只到老爸告诉我房子已经卖出，买主打算把房子拆了新修个网吧的时候，我就站在梧桐树下猛哭起来，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脑袋里又出现了老爷那深邃而坚定的眼神，他的眼睛里倒印着小院，连那一缕缕的秋风似乎都很容易的能在他眼睛里找到……

　　父亲给我简单的讲述了老爷的故事。

　　老爷是同治年间的进士，那时候他是小镇风光一时的大人物，可是令镇上人奇怪的是，老爷在进京赶考回乡后就很少出门，放弃了所有的功名，整个人像变了似的，深入简出。而且他和家人的关系闹的很僵，导致后来我老爷的父亲一点儿财产也没留给老爷。这事情一直是个迷，知道真实情况的人也老的老死的死了。

　　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小院少了些什么，不正是那每到秋日，都会随风飘来的破碎的旋律和李煜的词句吗？没有了老爷的眼神，没有了那悠悠的歌声，整个院子顿时失去了颜色，在我眼里，它开始散开、散开。梧桐树叶又开始随着秋风飞舞……

　　无论是摇曳的梧桐叶，还是纷飞的梧桐絮还是那老屋的破墙。不自觉的，李煜的那首词就开始在我嘴边低吟。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元锁清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