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守住菊香

　　（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而写）
　　她住在这座小山冈上有五十年了。除了哥和哥的孩子，没有人注意过她的存在。 　　这里说是山冈，其实更像一个土丘，或者说，是一个披着黄褐色粗布衣裳的乡下老人。它的脚下曾经是一条同它一样衰老、难看的黄土路。 　　她却悠闲地在这里住了五十年。她眼里的山冈是清纯、美丽的，只因她住的山坳里，满是淡黄、乳白、粉红的野菊花。只有当地人才知道，这座其貌不扬的土丘里别有洞天。因此，山冈虽小，却也有着一个让初来者难以理解的名字——菊花岭。 　　这里的菊花总是比别处开得早些，刚刚嗅得秋风，一丛丛娇嫩的叶梗上便顶满了各色浅淡的小花苞。不消一两天的功夫，这里便成了花和蝴蝶、蜜蜂、孩子们热闹的场所。 　　初秋菊花盛开的那段时光，是她儿时最开心，最难忘的记忆。满坳弥漫着她和同伴裹着菊香的欢笑。她带着甜味的笑声却在五十五年前嘎然而止。那年，她十二岁。 　　她看着月亮缺缺圆圆，候着菊香去去来来。只为这片菊香，她守在这里五十年了。 　　她寂寞时，偶尔也会沿着山冈散步，不过，那都是在没有人的夜里。月亮拖着她长长的影子，微风和着她沉沉的叹息。 　　今天是哥的周年祭日。太阳刚消了红脸，她便携着一束新菊伫立在哥的墓碑前。她轻轻抚着碑上哥粗糙的名字，正如当年哥抚着她苍白的脸。 　　石碑正对着那条曾经泥泞的黄土路。如今的它已不复昔日的寒酸、落魄，平坦，笔直地向远方扬起高傲的头。 　　她恨这条路，正是因为它的改变。
　
　　是它的改变引来了那么多载着人的车，让沉静的山村变得不安分起来。在西装先生们的指手画脚下，土地变成了厂房，村民变成了工仔，菊花变成了商品。 　　是它把拉着哥尸体的车从县城运回了村里，再到山冈。那夜，她到的时候，只看见新隆起的土包和刻着哥名字的石碑，还有周围烧得残缺不全的花圈、纸钱。她像今天一样，抚摸着哥的名字，却没有眼泪。 　　那夜的风不大，却冷得刺骨。一页纸被风驱赶着打在她脸上。那是一张写满字的纸。她不认识字，但她知道哥是因它送了性命。她把纸贴心放在怀里，就如同和哥贴着心。 　　今夜是哥的祭日，她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清愁哀怨。穿过夜色凝固于那片厂房的她冷冷的目光，冷得能喷出火焰。 　　她就这样久久地伫立着。心痛却没有眼泪。 　　月近中天，一阵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低沉却又清晰地撞击着她的耳膜，乱了她的沉思。声音里夹杂的那种熟悉的味道使她身体的每一丝发肤都禁不住颤抖起来。这种颤抖撞击着她的心脏、神经，充盈着她的躯干、大脑。她拼命地捂住耳朵，想要逃避这种折磨。 　　月偏要和她作对似的，刚还慵懒暗淡，一下儿忽然精神起来，清亮亮的光直照着离她不过几米的进口小轿车，照着车里正喘息、纠缠着的半裸男女。 　　“社长先生……您……轻点……”女人梦呓般软绵绵的话在夜里轻飘飘地散开。 　　“你……身体太好……太迷人了……”男人游离在女人胸前的嘴里吐出两句半流利的中国话。 　　女人的身体愈发蛇一样的贴向男人，娇唇轻擦着男人的耳根：“我当公关部的经理如何……你不会舍不得那个小妖精吧。” 　　没有回答的男人的嘴并没有闲着，它从女人的胸一直向下滑去。 　　“说吗？”女人微嗔着躲避男人的亲吻。 　　“明天说……明天说……” 　　“那就都明天说吧。”女人生气地推开男人，整了整凌乱的衣服，利落地下了车。 　　她认得跳下车的女人是她的同村。她记得女人小时候像她当年一样，喜欢在菊花丛里嬉戏，喜欢把一朵淡黄野菊别在耳际。 　　男人悻悻地看着女人消失在夜幕里，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几口。火光一闪一闪，让她清楚地看见了男人的脸，那张化成灰她也会认出的脸。 　　她凭借自己带着菊香的清纯和美丽被男人带回了家。 　　男人的床头，摆放着一张全家福照片。穿着和服的男女主人和他们的四个儿女对她微笑着，笑得她也想笑。她想大声地笑，把她五十五年的泪和恨一并笑出来。她要让那个残忍剥夺了她欢笑的照片里的男人看着她笑，听着她笑。 　　“这是我的父亲，他是一名出色的指挥官。当年他……”男人似觉不妥，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继续指点着照片上的人介绍，“我的母亲，很漂亮，很温柔……” 　　“这个是我，没想到吧？”男人指着女主人怀抱的婴儿开心地说，“我长得最像父亲，父母最疼爱我。可惜，他们几年前都去世了，不然，可以和我一起来中国。” 　　男人沉默了，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稍后继续喃喃道：“父亲很喜欢中国。他眼里的中国是一个挖掘不尽的大宝藏。这里就是父亲告诉我来的，他说，这里的野菊花有着奇特的香味，是上好的香水原料……” 　　男人吻着她白皙的颈部，沉醉于她从身体里溢出的淡淡清香，很纯很纯的清香。 　　她笑了。五十五年来，她第一次笑了。笑声穿透了时空，刺破了寒夜，绕着山村，绕着山冈痛快地飘荡…… 　　第二天，人们发现日本社长猝死在床。由他独资筹办的香水厂也自此萧条下去。 　　村里新潮的青年男女在惋惜社长英年早逝的同时，更加抱怨自己的命苦，免不了要诅咒几句这块葬送了他们美好前途的黄土地。 　　几位古稀老人相互搀扶着，在那块去年新立的碑前上了一柱香，仰天大笑，“苍天有眼啊！兄弟！你可以闭眼啦！” 　　自那夜起，月下再也见不到那位散步的姑娘。她静静地呆在山坳里，守着那份清香。 　　又是一个菊香满坳的初秋。一个青年人跪坐在已被菊花半掩的土包前。他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把捧捧新土撒在包上，再慢慢抚平。 　　“姑姑，我来看您了。以后我可以常来看您了。我放弃了留校的机会，回来了。我忘不了姑姑和爸的心愿，忘不了您和爸是为了什么离开我们的。我已经承包了那片厂房，准备办我们自己的制药厂。姑姑，怕是要扰你清净了，这些菊花是我新研制药品的主要原料。我知道您不会怪我的，因为我把菊香留在了中国。” 　　青年人的手触到了菊丛根部的一页纸。他把纸展平，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已然模糊，只有顶端几个粗大的黑字依稀能辨认出来。 　　“致县长的第十八封信” 　　青年把纸狠狠地团在手里，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泪打湿了土包。 　　在制药厂开工庆典那天，青年人先邀请众多社会名流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揭碑仪式。
　　红色绸缎落处，一座一人高的银灰石碑上“菊花岭”几个红字闪着金光，鲜灵灵地引人驻步。石碑后面，用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镌刻着一段碑文： 　　　　　　　　　　　致所有的中国人
　　菊花岭因山坳里大片稀有的菊花而得名。菊花是美丽的，历史却在上面刻上了耻辱。
　　1940年的初秋，一队日本宪兵在菊花岭上惨无人道地轮奸了一名年仅十二岁的少女，并把她囚于军营做了五年的慰安妇。日本败退时，少女被放回，当日便自杀于菊花岭山坳里。
　　1994年的初秋，少女的哥哥为了守住这片菊香，十八次上书县长，抗议政府招日商入乡建香水厂，终不得答复，愤恨而亡。
　　菊花岭是中国的。这里的清香岂容外夷玷污。守住菊香，就守住了尊严；守住菊香，就守住了民魂！
　　记住这段历史，让儿孙记住这段历史，是每个中国人的责任！

　　　　　　　　　　　　　　　　　　 　　　　　　　　　一九九六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