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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征文作品】编号77张绍金: 老塆子那棵古槐树

2022-01-0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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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以为送别了父母,嫁走了闺女,做儿子做父亲的责任自觉得算是都尽到了,可以撑开肠子安享自己的余年了,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倏忽间明白,自个儿已经不知不觉晃进了六十岁老年人的序列,身体各方面都不比从前了,仍然需要努力生活才行,这大概是大多人的宿命吧,不由人不时不时感叹一番。老了爱忆旧,说话啰嗦得人嫌,年轻人都不爱听了,说起话长,不是四十年前的事,就是七十年前,甚至是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连女儿都不喜爱听了,话刚开个头,就被女儿笑着阻止:老爸,说那些遥远的事干什么?


四十年前真的遥远吗?这不,坐在电脑前,又忍不住想写写打记事时候起的那些难以忘怀的往事,如今连痕迹都找不到的那地儿,却是儿时的乐园。小时候,老塆子前边路口被一口不太大的池塘守持着,与一大塆子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不仅是池塘里清澈见底永不干涸的活水,尤其是池塘里埂上长有一棵足有十七八层楼房高的参天古槐树,遮天蔽日。这棵古槐树也一直引起路人注目、惊叹,成为远近几十里的文化标签和地域风景,更是一个村子的灵魂。


那时,一大塆子人的饮用水是塆子后山坡一棵板栗树下的山泉井水,水质清澈明亮,总是满满荡荡的。而洗衣服浇灌用水都到池塘来。一年四季,古树是不得安静的。一到春暖花开,鹭鸶们便飞回来占领这棵古树,那时它们的家园一年四季,春夏秋都在古槐树上安家乐业。严冬时,池塘水面结起厚厚的冰盖,一塆子孩子都在冰盖上滑冰,汗水和欢笑声光滑了冬天。大树和蓝天白云在水底映照,满树枝都是拍打翅膀、嗷嗷叫着的棉花一样多鹭鸶鸟,把水波荡漾成一个比一个大波纹。池塘比公路外的河床低许多,池塘的水一是从河堰筑坝引来的活水,四季水源充足,除了猪牛羊饮用外,就是给旁边一大塆子各家菜地供水,要么各家粪水须兑塘水才能浇菜,夏天就指望池塘里的水抗旱浇菜,二是因为有河水沁入,古槐树根部就是个沁水眼,汩汩冒出水来,池塘里的水炎夏抗旱是都舀不干它。一个村庄有明水,又有暗水,水是财,水足就是财旺,就是人多财生。塘里边长着一棵高达百余米、几人抱不过来的大柳树,树荫把整个池塘遮得沁凉沁凉的,夏天的夜晚,大人小孩都不约而同地聚在大树下池塘边款古乘凉。爷爷说,听他的爷爷讲,三百年前,祖先选中此地落户时,这棵大柳树已是一棵大树了,一定是先祖就是看中了这棵神灵一般护佑的古槐树才选定居此地的。爷爷说,是他的爷爷选中这棵树这口塘定居于此的,那时,这颗古槐就这么粗壮。


都说树大招风,而我的故园是树大招鸟。鹭鸶鸟,俗称娲子,是候鸟,参天的古槐树就是它们的家园。每到春暖花开,数以千记的娲子就相约而来,修整旧巢,安顿下来,树上白雪皑皑,日夜鸟声轰鸣,我们塆子的大人小孩都睡得着觉,偶尔来客,早上醒来都说一夜没睡好,娲子叫声好烦人沙哑声此起披伏,昼夜不止。特别是懒惰的八哥,自己从不衔草叼棒搭建自己的巢穴,总是坐享其成地去霸道地鸠占鹊巢,喜欢抢夺喜鹊、娲子们的劳动成果,让事的喜鹊容忍了它们,把自己刚刚建起的屋子大度地让给八哥,自己再一次选择大树筑巢。可是,这群娲子却不示弱,和八哥斗个长久,毫不相让,八哥们除了去修筑娲子弃置不用的旧巢外,也别无他法,因为都喜欢这棵古槐树,喜鹊、八哥、娲子都把家安在古树上,却不能相安无事,常常拌嘴斗气,吵得树枝呼风唤雨的,作为邻居,一塆子人也都听之任之,习以为常了,只是大人们无事却总是避开池塘,因为一不小心就被槐树上掉下的鸟屎弄脏了身子,尤其是鸟屎落到了人的头上最是忌讳,那是预示着将有不好的事发生,而孩子们是不管这么多,头上淋到了鸟屎就势在池塘里洗一把,从不当回事儿,大树下乘凉,池塘里洗澡捞虾,便是夏天时孩子们的乐园。大树底下好乘凉。小时候,我们同龄的伙伴们在水凼子里夏天洗澡、逮鱼、洗衣服,冬天里在厚厚的冰面上滑冰,做游戏,一年四季几乎与池塘形影不离,池塘与树成为一塆子人生命的一部分了。只是至今,我对八哥都没有好感。


车水栽秧,白米干饭腊肉汤。农民的情怀,多么简朴单纯,用今天的话讲,愿望越简单,幸福指数越高。大集体时期,这个池塘处在两个生产队整个农田的上口,路边是清澈的小河,社员们垒砌哥河坝,抬高水位,引水到池塘里,农田的灌溉就有了充足的水源。炎日里,渴水的秧田像是着了火似的,干裂着。夏天抗旱,加上池塘水位低于小河河床,池塘的水总是满满当当的,在大人们心中,它的地位大了去了,它是两个生产队水稻秋收的保证,就是二百六十多口人的生命池塘,有水心就不慌。炎热的夏天,大槐树下正好是一片阴凉,池塘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向干旱得着了火一样的秧田,正迎着高温茁壮生长。车水时,两个队的社员们四人一班,分几班子,日夜不停地车水,缓解旱情,确保水稻在高温中发育生长。说来很巧,两个队的水田依次渐低,车出的水从说口的稻田一直前行,依次灌溉,个别地势高点的田就随时补上水。有了这个池塘,两个生产队260多口人的生活就有了保障。


“车水,栽秧,白米干饭腊肉汤”,唱歌解乏,唱歌提神,记得大人们干活都是不怕苦不怕累,都快快乐乐,唱着山歌,喊着号子,一塘水不知不觉就舀得干干的,然后歇歇,一边等河水淌来和沁水,柳树根那沁水眼有碗口大,不一会儿就会把池塘蓄满水。大人们歇歇时,正是我们快乐的时候,水干了,大小鱼儿都集中挤在池塘底子的一点浅水里焦躁不安,乱蹦乱跳着,孩子们手捧网兜,不一会儿就逮满一洋瓷盆鱼儿,那焦黄喷香的味道把饥饿的肚子搅得咕噜咕噜的叫。几天了,母亲也没有把小干鱼炒成菜,嘴馋的我忍不住问,母亲说,干鱼都给老母鸡吃了啊,吃了好下蛋,给你买作业本,还可以换盐吃,当菜吃还得浪费食油。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愤愤不平:妈妈呀,对你的鸡比对你儿子还好。那个贫穷年代,老母鸡值钱,一只母鸡就是一家人的油盐罐子,一个鸡蛋二分钱啊。


一棵古树就是一个鲜活的传奇。


老塆子要说的人事挺多。单说跑日本那岁月,就足足能说上三天三夜。爷爷告诉我,老塆子被日本人占住着,藏到山里的人们没有了粮食,几个老爷们夜里偷偷摸回家想弄点粮食,老塆子南山两个洼坡全是尸体,得用挖战壕的铲子把尸体扒拉开才能走,腐烂的臭味,苍蝇到处嗡嗡飞,夜色朦胧得吓人。一个尸体靠在树干上,还以为是活人,最后小太爷被日本兵捉住,硬是逼着用绳子套住死人的双脚从山上拉下来集中一块用柴火烧成灰埋在塆子后山脚下,小太爷从此就神经了。后来大爷犁田犁出一个色彩鲜艳的炸弹,中午回家就在古槐树下“研究”,几个人围观,他们都不知是何物,就想砸开看看里面有什么,结果炸响了,一瞬间死伤了好几个人,大爷的肠子都被炸了出来,还没爬到屋就咽气了。那是抗日时期武汉保卫战大别山外围战。塆子里拴有一群战马,几个年轻力壮的就趁夜色去偷马,解开缰绳,把马从山岭牵走,日本兵夜里不敢追赶……小时候在山顶玩耍,常捡到弹壳,挖出人骨头来,坑挨着坑的战壕仍然依稀可见。小时候,听老人讲了许多的故事。爷爷讲诉时,说着说着,声音弱了,眼光暗了,喉咙里打着哽,最后端起一杯酒,猛地倒入口中……爸爸同辈儿的共爷兄弟多,排行老九,比父亲大一点的是八大爷,也是父亲的小哥,最厚道,最勤快,最舍得的一个人,虽然他是兄弟中最穷得一个,但我们这些侄子辈都特喜欢他,天天围着他,听他侃大山,讲笑话,唱荤段子,玩捉麻雀等游戏,真是乐趣无穷。尤其是他总能寻找到好吃的分享给我们。河里被丢弃的死狗、死猪,他都捡来刨洗干净,妙手回春地用辣椒酱油爆炒出来,香喷喷的闻着就馋人,孩子们人人有份,个个吃得津津有味,他把最不好吃的留着自己啃,一边看着我们吃,一边就着小米酒,喝的脸红脖子粗的,不时还高声吼几嗓子小调,八大娘是一边说着这怎么能吃,一边也忍不住吃上几块,然后笑着骂八大爷几句。老槐树下,一幅乡村风俗画就这样定格了。


说来有趣,太巴爷兄弟四个,三个哥哥都没有儿子,他却一连气生了七个儿子。按照习俗,他把三个儿子分别过继给了三个哥哥名下,几十年过去,他门下只有一个孙子,也就是我老家塆子现在唯一住着的一个小爷,八十多岁了还健在,小爷只有三个女儿,而过继的三门子却是人丁兴旺,儿孙渐渐多起来。那是讲究四世同堂,大太爷在世时,他们兄弟七个都没有分家,几代人几十口子都在一起生活,大太爷是当家理事的行家里手,他很有权威,农闲时就分派人手做些传统手艺活,男女老少个个人尽其能做着自己的一份活,不能吃闲饭,人人都被他管理得服服帖帖,日子倒也过得满有声色。祖上有几亩薄田,大家人口,农事之余,人尽其才,以各自的擅长,谁负责开染坊,谁负责开油坊,谁去集市上临时做个小买卖,分工明确,赚来的银两都统统上交大太爷以贴补家用,日子倒还对付着过的不错。我们这个村民组(过去叫生产队)就叫张染坊,还有李姓、罗姓、戚姓、邹姓等。到了我记事时,油坊还在,一到秋末,油坊就排着队榨油,花生、芝麻,油香飘到二里路外的街上去。小时候我们哥几个特别嘴馋,一有空闲就在油坊里转悠,逮着机会就下手偷几把花生,尽管小手拼命地抓,也抓不了几个的,四爷爷是油坊大师傅,打油的邻队社员也不太好意思硬撵我们,四爷爷也装着没看见,别人吆喝起来也跟着骂我们几句。榨过油的油渣饼也能吃,偶尔晚上油坊只留下两个人看着,我们几个相约配合着去弄一块,一伙人缠住讲故事,一伙人一点一点接力挪着偷出来一整块,哥几个砸开了一人分一块凯旋回家,大人也懒得责骂,因为家家粮食都不够吃,反正是大集体的公物,也不是什么好吃的。织布我也见过。冬天农闲正是织布的好时节,天空晴朗,河水清冽细流,家门口的小河沙石滩上,架上织布机,一边织布一边伸长着洁白色的粗布匹,仿佛要把小河的长度量出来,然后卷起来。那时,富裕人家开始穿的确良、的卡等时髦的纤维服装,农家孩子只能穿自家织的粗布做的衣褂,现在粗棉布却是少见又金贵的了,变成富贵难求的时髦衣着了,有钱人才穿得起粗棉布的,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啊。


分田到户的头一年,也就是1979年秋,因为考上了大学,十六岁的我就离开了故土求学去了,我由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吃上了商品粮,那时是值得人羡慕的事儿,一晃几十年过去,美丽乡村比繁华城市更令人羡慕。而池塘和古树早已不在,农田都被节次鳞比的新楼房占领了,再也不需要灌溉了,那欢快的劳动号子已远去,火红的大集体时代已成为记忆,故土已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不离不弃的是沁入身心的故乡情,倒是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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