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缝的树
2022-01-02经典散文
[db:简介]
墙缝的树
邓世太
一
挺拔。俏立。犹如玉树临风。
15年前的春节，见到堂弟的第一眼，我感到眼前一亮：小伙子像一株朝气蓬勃的松树，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中，浑身散发出的青春朝气，照亮了这个贫寒的家庭。
那时，他刚考取大学。我利用难得的假期，赶回老家，给叔叔婶婶拜年，并向堂弟表示迟到的祝贺。
自此以后，堂兄弟天南海北，为生活各自奔波，无暇顾及彼此。
这次放假，当我辗转打听到堂弟的准确地址后，决定专程去看望他全家。
日程确定后，我与堂弟通了电话，他很愉快地答应，到时候开车来接我。
十多年没有见面，他现在过的怎么样？听说当老板了，企业经营得顺利否？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一路上，这些问号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我急切地想把问号变圆，或者抻直。
本以为堂弟会提前到高铁站接我，谁知我出站后寻找一圈，根本找不到他的影子!难道十多年不见，他长得我认不出来了？当年见面他已经是一棵定型的松树，又不是怀春少女，难道变成了白杨？会不会是工作忙，把这事忘记了？我出发前与他通电话，他确认这段时间不外出。昨天我把到达的时间发给了他，他也回复了我的微信呀。
如果不是生命中，有血缘牵系，我们彼此，可能是匆匆的过客。既然是堂兄弟，无论置身何处，生命中的那份亲情，永远割舍不断。
倘若有为难之处，应该坦率地说明。如果不能车接，我自己按址寻找也行。
堂弟，你没必要，也不可能，更不会放我的鸽子吧？
我在心里暗暗地埋怨。
忐忑中，我反复拔几遍堂弟的手机，每次都是占线。
我只好耐心等待。
好不容易接通电话，堂弟在电话里抱歉：大哥，不好意思，我的车坏在路上。
我那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一转念，疑问的气泡又开始在脑海里晃荡：堂弟不是老板吗？开的什么车？我俩十多年没有见面，况且这次还要来看望叔叔和婶婶，为什么不事前做好准备？
当一辆黑色帕萨特停靠在脚边，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外：钻出驾驶室的堂弟，像从几百米深处刚爬上井台的挖煤工，黑而瘦的身材，顶着长而硬的头发，一根根像刺一样直立着，配上浓密的胡须，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流浪汉!与他的形象相匹配的，是轿车表面堆积的厚厚灰尘，除了车把手留下清晰的指印外，车身全部被灰包裹得严严实实。如果说，这辆车放在荒郊野外，三个月未清洗，或者刚从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开出来，我相信。
堂弟伸出热情的双手，嘴里不停地表示歉意。他满脸微笑的光芒，刺破了我脑海中游移的气泡。
我为刚才的猜疑，羞愧。
二
让烟。装行李。上车。系安全带。堂弟的动作，宛如他的外形，潇洒，干练。
车辆行进过程中，堂弟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不停地接电话，嘴里不是和对方谈业务，就是对他的员工发指令。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发现堂弟像一只拧紧的发条，在一刻不停地拔动围绕他的时间。我关注着他的驾驶动作，提醒他注意安全。他却若无其事地笑笑，依然故我。
市区速度慢，轿车开的比较平稳。刚驶往通往工厂的山路，每次提速，车身就抖动，必须停下来重新点火。堂弟解释说，20天前，他开夜车，车子连续撞断5棵树，才被迫停下来，自己被路过的人救出。还好，人没事。结果，赔林业部门2.8万元，车送到了修理厂。因为等不及，只简单处理了一下，更换了两个部件。如今车辆抖动，是因为发动机的4条油路，修理厂只疏通了2条。
开夜车。疲劳驾驶。幸被人救。赔款……堂弟断断续续的讲述，我把这些碎片在脑海中串联起来，设想当时恐怖的场景，感到两腿发软。他却像讲述别人的故事那样，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停车。重启。再停车。再重启。堂弟不停地重复相同的动作，轿车如儿童手中蹦跳的玩具。我从堂弟的只言片语中，复原他这十多年的经历：大学毕业后，跟着几位学国际贸易的同学，到沿海开放城市创业。经过几年的打拼，适应了那里的环境，找到了从事对外翻译工作的女朋友，组建了家庭。
日子，就像一条小船，行驶进平静的溪流。是同学，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堂弟的同室好友K，出生于内地一座四线城市的上层人家，毕业后回到父母身边。
天时。地利。人和。K在亲友的帮助下，在相对偏僻的县城，创办了一家企业，但效益总是不理想。于是，他想起堂弟，三天两头在电话里交流。
电话交流不过瘾，K要求现场指导。碍于友情，堂弟把平时的休息时间集攒起来，每月花一周时间，往返奔波2500公里，为K培训营销人员。
有堂弟这缕遥远的星光指引，K的企业渐见起色。这时，K的父母希望他加入公务员队伍。因为K是整个家族里，惟一拥有大学文凭的男孩，肩负着伟大的使命。
别人进入公务员队伍，需要经过严格的程序。K先是被借调到某部门帮助工作，随后顺理成章地通过考试。
但是，每月三千多元的工资，不够K零花。
架不住K苦口婆心地央求，堂弟心动了。他放弃沿海城市的工作，卖掉房子，带着老婆和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加入K的公司，主管市场营销。
K是大股东，身份不允许他一线操作，便由夫人担当总经理。K夫人一心要当行业内的龙头老大，凡有需求，不管对方是否交订金，都按客户要求准时交货，再不提货款的话，在客户中赢得“御姐”的美誉。到手的订单越来越多，活多忙不过来，K夫人就不停地招人，也不管他们是否懂技术，生产的产品是否合格，都按天给工人发工资，公司显得红火红火。得知某地块要升值，K夫人通过合法程序，50万元一亩拿到低价地，交付土地出让金后，却没有渠道去融资开发，过期后被政府无偿收回，相邻地块的房价，已经卖到每平方米6000元。本来用于分红的钱，被打了水漂。堂弟分管的营销人员，每人手中握着一打差旅票据，无处报销，堂弟只能干着急。听朋友说卖家具赚钱，K夫人一下给商场支付了三年的租金，平均三两个月更换一个品牌，合同到期，应收的场地出让费几乎颗粒无收。
K夫人既要保持公司的地位，也要个人的“御姐”形象。每到年终，必须更换一辆轿车，价值不低于20万元。
堂弟媳在这个四线城市里，无法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日子几乎在频繁的应聘和试用期间度过。随着第二个孩子出生，干不动农活的父母过来一起生活，5年没有拿到公司一分钱分红的堂弟，把随身携带的积蓄全部花光，生活已经陷入窘迫。
返回沿海城市，需一切从头开始。没有住房，缺少客户，何以立身？
把家留在这个四线城市，只身到小县城打拼，眼看到手的钱，白哗哗地流过，掬不起一捧，既生气，又痛心。
三
K意识到，企业再这样经营下去，就垮了。权衡再三，来个断腕求生：将部分股份转让，由堂弟全面管理企业，夫人退出。
堂弟接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优化公司的股权设置，把K转让出的股份，让给两个骨干。俗话说，连股连心，堂弟这一招，稳定了基本盘，调动了积极性。对现有的工人，裁除一半。留下的，实行计件工资，当天活当天毕。如果加班，月底统一结算，每月加班5天以内，每天加发200元。每月加班5天以上10天以内的，每天加发300元。在这个月平均工资只有3000元的小县城，这份待遇有足够的吸引力。工人们感到无处不在的竞争压力，也看到实实在在的效益，工作效率提高很快。
堂弟亲自跑业务。资金如何调度，市场如何开拓，他心里有一本明白帐。进入销售旺季，老客户，加大欠款回收力度。新客户，所有订单先预付货款。业务忙了，他亲自给客户送货，卸货。客户从他身上，感到创业的辛苦，挣钱的不易，加深了感情，巩固了关系。
白天，堂弟是协调各方、指挥若定的老板。晚上，他要端坐电脑前，帮助客户写文案，修改设计稿。基本上晚上11点回家，凌晨4点才能入睡。上幼儿园的女儿，十天半月见不上他一面。两岁的儿子，只要见面就搂住他不松手。
堂弟不喝酒，烟抽得很凶。每天睡眠时间不足，导致他的身体超额付出。上次就是因为太疲劳，开车撞树还浑然不觉。
轿车一路蹦跳，终于把我安全送达堂弟的工厂。
堂弟陪着我，参观宽敞的厂房，整洁的厂区。看工人们在锃亮的设备前，有条不紊地工作，我感到管理的精细。我随意问几位员工，他们对工作待遇比较满意，对老板更是感激不尽。
事实与我的判断，相差无几。堂弟的办公室，却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
公司的办公楼挨在厂房旁边，是一栋依山坡而建的五层楼房，一层在地下，门朝北，是厨房兼仓库，院子约一百余平方米，种着时令蔬菜。三楼以上是职工宿舍。
二楼是办公区。一间50多平方米的房子，被柜台隔开，北面是一个长条桌，上面摆放着茶台，不知多长时间没有使用，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柜台南边，摆着几张电脑桌，两个年轻人，分别对着屏幕紧张地忙碌着。看到堂弟回来，没等他落座，分别递上合同和设计方案，请他审阅。
堂弟的办公桌，在最后。上面堆放着不同口味的方便面盒、快餐盒，还有塞满烟蒂烟灰缸。加上桌面上的网线，电脑桌成了垃圾堆。
办公室没有多余的椅子，堂弟把电脑椅让给我，他站在电脑前工作。
我以观察环境为名，把椅子推给堂弟，起身穿过办公室，看看楼房北边的环境。
对面的山峰，被稠密的灌木覆盖着，满目青翠。不时有微风送来鸟语，白鹭腾空而起，显得宁静而迷人。
追随白鹭的身姿，我的目光触碰到三楼的墙壁上，竟然长出一株小树！
我仔细观察，是雨水携带着楼顶的泥灰，顺着墙缝流下，遇到飞鸟衔落的种子。于是，一个坚强的生命，就从坚固的水泥缝中诞生。小树的枝干顽强地向上伸展着，上面阔大的树叶伸开，似乎要拥抱这个世界。
虽然只有微乎其微的土壤。但是，当阳光，空气，水，和种子相遇，便足以创造生命的奇迹，让我惊叹！
堂弟处理完手头的活，陪我说话。
你的办公室也不配个女同志，把卫生搞整洁一点？
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谁有心思顾及面子。
客户来了你怎么接待？
我的生意，基本是在路途中，通过手机谈意向，回到办公室形成文字，然后成交的。现在还用不着专门的洽谈室。
一直要这样下去吗？
不!等到淡季了，把这栋楼推倒，在原址重盖一座功能齐全的楼房，彻底改善一下职工的生活条件，改变一下公司的形象。
到时候，别忘了，把墙缝里的那棵树移出来。
大哥放心，我一定把它载到大门口，挖深坑，培厚土，施足肥，让它茁壮成长！
堂弟说着，两眼放出自信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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