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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母 亲

2022-01-0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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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2010年的某一天,母亲突然遗忘了一切。当然,这个说法未必准确,我无法说清楚是世界遗忘了这位可怜的母亲,还是这位母亲抛弃了这个世界。我不知道当时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只呈现给我一个结果——她不再认得回家的路,不再管我家里的大小事情,不再没完没了地给我讲过去的事。



我只惊讶了一下,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母亲真的老了,而老了的人,就应该忘记一切,与这种叫做阿尔茨海默症的病症呆在一起。



我照常上班下班接孩子送孩子做饭洗碗照顾母亲,虽然这个母亲好像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母亲——她不再认识我了,她叫我姐姐、娘、妮儿,对我说“你是个好人”。



母亲不独是不再认识我,她的七个儿女,她一个也不认识了,她的一串串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她也不认识了。她看着家里来来往往的这许多人,热情地询问他们:你吃过饭了吗?你来这儿坐坐吧!她的眼睛里透出胜过从前的神采,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应该说,十岁之前,母亲是幸福的。那时的生活虽然困苦,但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即便是她的父亲过世之后她寄养在舅舅家,她也有一个爱她的舅舅。她的舅舅一直没有孩子,想把她当女儿。



在遗忘了这个世界之后,母亲虚空的脑袋里只剩下她舅舅的院子。“那院子可大了,有高高的圪台。院子里有一棵梨树。”她说。



我们谁也没当回事,我们不相信她说的“坡张”“坡头”,我们不相信一个老糊涂了的人会说出什么确实的事情来。



但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打开高德地图,去搜“坡张”“坡头”,竟然就找见了这个名字——它真的存在,存在于河南省焦作市孟州市的地界上。


我们把之前零碎的印象集中起来,又向姨姨询问了一些事情,得出一个让我们惊异的结论。我久久地盯着母亲,她神采奕奕的眼睛里空无一物。








母亲也不记得父亲了。也或许,她只是刻意回避了那段记忆?



1976年,父亲的棺材被抬出门的时候,母亲四十来岁,还没老,也还没痴呆。两位老人得赡养,七个儿女得养活,她顾不上痴呆。她挑起扁担,她抡起锄头,她把汗水撒进土里,她把眼泪藏在深夜。


只在年三十的时候,只在年初一的时候,我们才看到母亲那流不完的眼泪。我着急地等着吃饺子,母亲和三个姐姐一边包饺子一边哭。还有大哥结婚那天,母亲坐在院子里放声大哭。



时光过去,日子慢慢好起来,我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最艰难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母亲也老了。



老了的母亲没有意识到苦难已经过去,她仍然捡纸片、捡塑料瓶子,她把家里的盆盆罐罐锅锅碗碗都接满水,她不让我烧煤气灶非让我烧她捡回来的柴草。可怜的母亲仍然担心没柴烧、没水吃。



村里吃水,要到老远的南河去担。母亲小时候冻掉了脚趾,担水于她,不啻是另一场灾难。奶奶也得去担水,她跺着两只小脚,踩着小碎步子把两大半桶水挑进家来。



给父亲办丧事的时候,表哥和哥哥去老远的山上拾柴,母亲哭丧着脸,一趟一趟地到村道上去瞭望。后来,母亲每次出门回来,手里总会抓着几根柴棒,哪怕只是短短的一截,也绝不会两手空空。母亲去世的时候,西窑里仍是填满着柴火。哥哥把西窑里的柴火都拖出来,塞进土灶里,呆呆地看着那些柴火腾起火焰,烧成灰烬。


我不知道母亲想起父亲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我认为,母亲的第二段幸福生活,是父亲给她的。父亲识字,教书,几乎是温文尔雅地对待他的妻子。我也认为,母亲是满足的,她尽自己一切力量,操持家务,抚养孩子。父亲去世时都给母亲交待了些什么,我无从知道,我只是知道后来的几十年里,母亲把我们几个一个个养大成人,送出大山;我只是知道母亲尽自己所能照顾爷爷奶奶,为他们养老送终。


2010年的那天,母亲自己也没有料到,也许是父亲在冥冥之中助了她一臂之力,让她终于卸下了扛在肩上几十年的重担,让她像一个懵懂的小孩子那样,不谙世事地愉快地活上几年。







几年来,我一直很自责,认为是自己的武断专横造成了母亲的老年痴呆。即便不是全部原因,也应负有很大一部分责任。



我大声地朝母亲吼叫,指责她不要往家里捡那些破烂,这是我们住的家,不是垃圾场,把她捡回来的纸片、塑料瓶子统统扔到楼下去;责怪她不该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接满水,让我回来没法做饭,现在住在城里,不是山沟北,这里不缺水,一点也不缺水,现在到处是水,让我什么也干不了;命令她不许再出门,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省得出去找不回来,还得我到街上去找她……我没好气地对她说:我们都长大了,不再需要你受苦受累养活了,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就坐在家里好好的享福就对了。我不让她做饭,不让她洗碗,不让她洗衣服,不让她扫地抹屋子,不让她出门扔垃圾,不让她做任何她想帮我做的事情。



现在我后悔了,我说:如果那时候就让妈出去转转,她想干啥就让干点啥,洗碗刷锅,她想干就干点,有工夫了就跟她说几句话,也许她就不会老年痴呆了。


南无说:痴呆未必是坏事,她终于不用担心,不再发愁,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她总算是放下了这一切,她与这个世界达成了和解,或者说她与这个世界不再相干了,她又回到了她自己。



南无又说:她回到了小时候的那座院子,她舅舅的那个院子,幸福的院子。








即使我不再过分自责,也仍是遗憾。



母亲去世后不久,我开始写寻找父亲系列文章,这其中当然少不了母亲。而在这一写作过程中,我更加想念父亲和母亲。



2017年国庆节,我和二姐、二哥去了河南滑县,见到了想念已久的桂兰姑姑,在郑州见了周儿哥,然后去了父亲的老家修武县孔村和母亲的老家孟州市(以前的孟县)坡头村。


欣喜和辛酸同时涌上心头,我们一边笑着,一边流泪。我们向前走同时又在往回走,我们走向心愿的目的地,又走向父亲母亲的过往。


现在,我常常想,要是以前有这个意识,带着母亲去河南去看看桂兰姑姑,带着她回她的老家去看看,该多好啊!



南无发给我一条微信:


C'est la vie.


他又补充道:


意思是,“这就是人生”。








2017年10月5日,我们在河南孟州坡头村查到了田氏家谱,找了母亲的舅舅家。


这位老舅家没了后人,院子里没了房子,邻居家种着菜。院子北高南低形成一个台阶,按照当地建筑习惯,北部台上建有主房,这道台阶就是母亲所说的“高高的圪台”。


院中有一棵梨树,不大,也就七八年树龄,当然不是母亲记忆中的那棵梨树,但也许是那棵老梨树的孙子。


我们在那院子前站了好久,想听听母亲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留在那院子里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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