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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如实

2022-01-02经典散文
[db:简介]


如实


如实(一)


夜里两点,我在看一个人的博客。早些年,有人说把博客当文章写,是傻子,我不清楚这话什么含义,大概是看不上用博客的方式写正经文章吧。这话不对。


不到九点钟的样子,红绿灯下接连发出刹车声和重物砸地声。我没抬头,继续看电脑。有人突然大叫,急切凄惶,门外一时人影匆匆。我左脚尖一点,腰一拧从转椅上站起来,伸头看,原来不是小年轻飙车。


一辆农用运输车侧翻倒地,头南尾北横在路中间,一辆红色出租车头东尾西与之呈丁字形,停住。运输车副驾驶有人在往外爬,他爬出来,一瘸一拐到路边,一身泥污,呆呆看。驾驶员也接着爬,出来了,慢慢到一边,看看自己看看车,半响不说话。


后面拖挂的车厢里,也有老人往外爬,挣扎几次出不来。才几分钟,十字路口已经站满了人,有人去帮忙,拖出来。没过一会,有人又叫,还有人还有人,又有人去拽,也拽出来。


出租车闪着灯,运输车车头的柴油,自来水一样无声往下淌。路灯昏黄。


我手机还没拿出来,110警车已经到了。一群穿制服的人下来,挺了胸提提裤带,其中一两个,走路爱扭胯。


她在路边停下来之前,先朝里面看了一眼。夜里两点,我仍然在看博客。


她停了车进来,找到冰箱,挑出两瓶绿茶饮料提在手里。她四下看一看,在火腿肠那里蹲下去,凉拖鞋,跟很高,脚踝和小腿曲线流畅,但皮肤暗黄,有一股熟腻味。我喜欢白,鸡蛋白才好看。她一身红色连衣裙,露出肩膀,后背一大块V字形,黑色文胸的边缘在尖角处紧紧地横着。


她浓密的长发染成黄色,看上去里面蓄着蓬蓬热气。我在咚咚咚的重低音和烟雾迷蒙的灯光里看过一次草台班子的歌舞表演,台上七八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各个长发乌黑,手搭着肩膀连一排,低着头左甩右甩,我头都晕了,看不出这种舞蹈有何美感可言,甩头发绕圈圈,更像雄鸟求欢。


她蹲看了一会,没拿火腿肠。她慢慢到我跟前,嗓子黯哑低沉,有点急:我先喝好不好,渴死了,一会给你钱。


我说行啊,继续看博客。


她双手提着绿茶在胸前拧一下没拧,对我说,我拧不开,你帮我一下可好。


我站起来,在肚子的T恤上擦一下双手,拧开,递给她。


她仰脖子喝了一口,说谢谢你,我渴死了,这个水好难拧开,我男朋友都拧不开。


也可能你买的那瓶盖子滑丝了,或者手上有汗。


不知道,就是打不开,后来我们拿一个剪刀在盖子上戳了一个口子,不然扔掉了又没得喝。


你可以在瓶底戳口子,容易一些,插根吸管。


她又喝了一口水,看看我。我叼着烟看博客没有再说话。


她说,真不好意思,我能和你要一根烟吗,我出来的时候忘记带了。


我抽出一支烟给她,正顺手想帮她打火,她已经用一直捏在右手里的打火机自己点上了。


她的脸有点圆,眉目也周正,只是皮肤不好,眼眶陷进去,嘴唇薄薄的。  


她看看我的烟说:没想到你抽这样的烟啊。


我说是,我瘾头大,好烟不带劲。


她又吸了一口,手指夹着烟不动,说,哎,好烦哦,睡不着,我都气伤了。


我哦了一声,站在那里抽烟,还剩一小截,我用手指轻轻弹到门外。


陆陆续续,来许多车。救护车。救护车。警车。拖车。车来,人群慢慢让出一个口子,车要开走,人群又慢慢让出一个口子。一个消瘦的男子伸两手蹲着,在马路边一动不动看。


有惊无险,没有看到血,没有重大死伤,没有人再叫更没有人哭。


我没有出去,回到座位上继续看博客。


门外人行道上,不停有电动车骑过,埋电缆的盖板有几块没有合槽,总是被压出格朗格朗的声音,前轮一下,后轮一下,如果骑得快,声音就小而急,听上去只有一声。晚上买烟买水的人多,急忙忙的样子。天气热,电风扇把烟灰吹得四处飘。


十点多钟以后,马路上突然安静好多,偶尔有小轿车驶过,细密的胎碾声里,能听到速度的游刃有余和含而不发,车里的人,应该都有一张沉静的脸。我朝外一看,事故现场已经没有一个人,只地上歪着一些车辆的碎片,一大滩油迹黑乎乎的,之前我担心有人会把烟蒂掉在那里,但是没有。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买了一瓶怡宝矿泉水,出门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喝,她的拎包放在一边的地上,拎包更远一点,一个男的站着。站一会也坐下,两个不说话。过一会男的又站起来看手机,拇指摩不停,女的不理他。


一个年轻妇人,发髻极其高,旗袍极其薄,双腿极其白,一步一出,走过去。回眼再看,女孩子和男的都不见了。


她说,真是气人,实在睡不着。你这个门面房很贵吧?我自己也租了人家房子开宾馆,一年要我三万,可是挣不到钱。房东又害我,气死我了。


我哦了一声,没多话,坐回转椅。博客的文字乱了一下,我有点困,慢慢找刚刚跳开的那一行。


恩,赵金发你知道吗?就是他租房子给我。


哪个赵金发?我不认识。


哦,我以为你们一个地方的应该都认识的。他不是名气很大吗?她说,我一个外地人,开个宾馆不容易,房东要我三年房租一把付,我哪有那么多钱,后来谈好先付一年。可是原先讲好的厨房和卫生间都不给我用。你讲气人不气人?


她举着烟走到门外掸掉烟灰,又折进来,房东讲,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我不会害你的,你先交一年就一年吧。你也知道,我一个女的开宾馆肯定不行,我肯定要找个男的可是?我在这边有个姘头子,吃我的喝我的,租房合同也他签的字,其实钱是我出的。现在我去找房东谈,房东都不睬我,讲我没有资格和他们谈。


我哦了一声说,这样啊?


她吸一口我五块钱的一品黄山,双唇吹出一道烟,头摇摇说,你看我可像三十多岁人?其实我才二十七岁,还没嫁过人。我都要气死了。我租的房子是二楼,他们家的猫子天天早上从三楼下来,跑我二楼门口撒尿,我跟在后面扫,你讲客人早上一起来看这个,我生意怎么做?不能讲,我那个姘头子也没用,都不帮我讲话。


我看着博客嗯一声。她看看我,说。你家卖不卖纸啊?我说有啊,我指着靠左边的货架说,你自己挑吧,什么样纸都有。


她走进去,弯腰找。我被堆头的特仑苏奶挡住了视线,就只管看博客。博客写的真好,还有远足拍的许多相片,我随手点到一些回复者的博客里,到处看看又回来。


她说你家没有一盒一盒的抽纸吗?我说有啊,你没找到吗?我站起来走过去。这时她突然走出来,离门还有几步路,抬手将烟蒂往外一丢,我没看见烟头的火在空中的弧线,不晓得她把烟蒂扔到哪里了。我又担心起来,要是在犄角旮旯里烧着什么,可真要命了。


她回转过来,脸上红红的,全是小汗粒,头发湿了一半,黏在脖颈额头上,好像冬天刚刚出浴室。


我指几种纸品给她看,她都摇头讲不是。我们一起回到收银台,她不知哪里摸出五元钱放在柜台上,轻轻说,奈,把钱给你。钱可能也一直在她手里捏着。


她说,现在宾馆好难开啊,公安局查的又紧,没有身份证不行,那天带走两个小青年呢,还是我喊我姘头子去给领出来的。唉,白天收几个五十块钱的,管什么经啊,我真烦死了。


我没说话。看博客。


她说,博物馆那边厕所边上就是我租的房子,就隔一道墙。离你这不远,你讲可难,宾馆开在那个顶里面,哪有人呗。


我看着她,低着眼皮略一点头,没做声。还好,空气里没有任何燃烧的气味,她的烟蒂大约是扔出去了。


她停一停,四下又看一下,说,哎,真怪不好意思的,耽误你这么长时间,那我走了啊。


哦,好。


她拿着饮料走到路边,腰也还不算粗。她在车头篮子放了水,杠啷一下踩下撑架,电动车往前一伸,她坐上去,挪挪屁股,理下裙子手一拧,骑走了。三点钟的风,应该很快就会吹干她全身的汗。


路灯昏黄。


我关博客关电脑关风扇关灯关门,收好钱,骑上车,也钻进了有一点点凉的风里。


如实(二)


那个人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很困,陷在转椅里起不来。那人问我有酒没有,我说有,我手指了一下没起身,也没看他。他径自去拿了一瓶200ml装的劲酒,站在柜台前,将钱一放就拧开盖子喝。一仰脖灌,猛了,放下,缓口气又仰脖子喝。他个头不高,短发高鼻梁,瓜子脸,很秀气,我看他不过十七八岁,这样喝酒怕是有事,但我没讲话。他一边喝一边走出去,大踏步往外转个弯就不见了人。


过了十分钟的样子吧,他又来,全身酒气。他直接把钱一丢就去拿酒,这次我不免多看两眼。一看,纳闷,这人黑裤牛仔,颈子、腕上,都缠一圈银链,手指却又细又干净,他行事做派是男的,可是身形气质却是女孩子,我吃不准,又看,看两眼看不出所以然来。他还是仰头喝着走出去。我说,少喝一点哦,我要关门了。他朝我点点头。


确实很迟了,我收拾好,关门。街上还真是有点凉了,环卫工人没起床,晨练的也没出来,一个人都没有。这时他和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从我门前走过,两个一说话我就全明白了。喝酒的很有点踉跄,另一个搀着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她们走到前面五六米远的地方,女孩子扶得越发吃力,塑料袋甩来甩去,她突然停住不走,低声抽泣。喝酒的一下立不稳,悠了一圈,好险险,她顿住,站好了,她双手捧着女孩子的脸长时间的吻。


我推车下了人行道,动静还是大,害她们不约而同的分开了。


如实(三)


最早看到她的时候是黄昏,她在货架的尽头躲着吃鸡翅,骨头一地,窸窸窣窣响。我就说怎么老是有动静。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无耻地卖萌着,我有点火,一步冲过去夺走那袋鸡翅,掉头扔到门外去。


这样不行,这样下去会被吃空的。


我找来一根废弃的塑料棍,找她。四处都找没找到,我撅了腚看货架底层,我用塑料棍徐徐扫,没扫到,但我看到她一闪身出了门。


晚上她又来了。脖子还系着一条粉红的小带子。她斯斯文文蹲在我跟前看我,开始我还没注意,一瞥见到了,就想,她爱吃就给她吃一点吧,我慢慢站起身,吱吱吱喊她,她不动,还是两只大眼睛看我。我慢慢挪身子走近,她一抬屁股转身往后退,几步又蹲下来看我。


她很小,毛发是普通的黄白相间,她来我这里,没有人找她。她甘冒风险来找我,其实也就是想吃点东西吧?我撕开一袋小咸鱼,放在门边不理。她也一直没来吃。


半夜我关门的时候,小咸鱼还是没动,我想她这样乖,就留下吧,反正有鱼吃,不会怎么样。


第二天门一开,我知错了。


如实(四)


不知怎么,我们就从香烟的产地、价格以及口感说到了这里。


他说,你别看这个城市高楼林立,各个穿得人模狗样,其实底子里真烂,烂透掉了。


我说是,你们应该,恩,接触到的机会多。


他站在我门边往外看,黑瘦的脸上很严肃的表情,他说,我今天是和你说这个,以前我都不想对人说。


我姑娘有个同学,我姑娘过生日的时候她来玩,晚上迟了没回家,就睡我家,她半夜里突然发烧,我急死了,赶紧把她带到医院里去看病,一路上都是我抱到,挂号,挂水,钱也是我出的,真的,那个小女孩子我看着就和我自己姑娘一样的。


我说,啊,那是啊。


后来她们都毕业了,就不很来我家了。一天她叫了我的车,我也不知道是她,倒是她坐在车后面认出我,说起那天生日的事情,我才知道是她,她还叫我叔叔呢。结果她在车站下车,进了一家宾馆里去。过了些日子,有天我出车绕到车站,又看见她,她站在马路边上朝我的车招手,要打车,我没停,直接开走了。


那为什么?


我在车里,戴着墨镜她也认不出我的,不要紧。可是我不行,我不能面对这个事情。你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好漂亮的一个,我拿她当自己家姑娘一样看,我难过啊,我不能面对呀。


他抽一口烟,看着外面,一只塑料袋在空荡荡的风里起了又落。


我说这个,怕是也有外面人对她的影响,照理她不会自己主动选择的吧。


不知道。谁知道呢。还有吸毒的,我告诉你,多哎。一天半夜一个小伙子上了车,话都讲不清,递钱给我手直抖。我一看就晓得了。


不是喝酒吗?


他说,没有酒气,头一抽一抽地,讲地址半天都讲不清。


我也抽口烟,说不上话。看街上,那只黑色的塑料袋,说话间就飘到了我的门外。


如实(五)


他一进门,我就笑着说,红牛。他看我也微笑一下,去冰箱里取一罐,到我跟前。或许中午天太热,他没出门就站在那里一口一口喝起来。


他经常来,只买红牛,我便问,喝这个,真的提神吗?


他回转身看我,汗挂了一脑袋。他说,还好,开始还不错,这个呢,喝到后面也疲掉了,不过我习惯了,每天都要喝一两瓶。


我说,恩,茶不是更好吗,里面咖啡因肯定比红牛多。


我端过自己不锈钢大茶杯给他看,他看一眼说,我也喝茶的,没你多。我一般早上喝,下午到晚上就只喝开水。


我说,你的这个肚子,喝茶能刮刮油。我肚子也大,不喝只怕更大。我们这边茶叶很好,最便宜的茶到外面都不算差。


他的裤带已经被坠下的肚子遮住,他麻木地摇摇头。


还是这个好,我父亲都每天一瓶。


他又凑近了一点,阔嘴矮鼻的脸上松下来,我告诉你啊,你拿一个土鸡蛋,一个就好啦,放在碗里筷子打好,打打均匀,再把红牛倒进去,一口气喝掉。好。


我立即明白,也笑。


他倒坦诚,说,这个呢,夫妻过性生活很好用,不想过,就是自己喝,也对身体有好处的。多了没有用,一个人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就那么多,喝多不好,我父亲每天早上喝一瓶。


是,这倒是。不过老年人喝一点点酒或许也好,活活血,睡觉舒服。


我父亲不喝酒,他晚上一般喝点雪碧,天热狠了,喝一瓶啤酒。我父亲在家还种地,和我妈妈一个月三千多块养老金,他一个人还种。


我看看他,说你今年多大?他说四十七。我说你看我呢,他随意看一下,说也就三十四五吧。我们俩都猜错了,本来我猜他起码五十多了。


他说,我们家呢,弟兄三个,都出来了,家里有十几亩田,有的给人家种,有的荒掉,我父亲六十九岁了,他还是要种地。


那可吃不消,你们也经常回去帮忙吧。


帮也帮的,可是你看,我肚子,做不了多少。我和父亲说,我做事,中午不要叫我,四点钟以后都行。我父亲做很多的,他一个人种五六亩油菜,换了季,又种五六分芝麻,一亩二分花生,两亩山芋,一亩多豆子。


我听了不信,又问一次,他又复述一次。说吃不完,也拿去买,一年有三四万块钱吧。


我说,那你父亲可真了不起。听你说话,是无锡那边吗?你们那边是不是河流多,田地上很多河汊?


他说不是,那是江苏。我家在杭州那边。有一幅画,富春山居图,你晓得吧?画的就是我们家那里。王公望画的。我说我知道,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很有名,两幅,台北有一幅。


他继续说,王公望画的那个,富春山居图,其实主要画的是我们家,他画的开头一点点是他自己住的地方,但是风景没有我们家好,王公望经常去我们那里玩,所以他后面,大部分画的其实是我们家那里。


这个典故我不知,便哦了一声,说,难怪都说江浙富庶,你们浙江人可真的是勤快啊。安徽也勤,好像还不到你们。


他黢黑的脸膛并无变化,但明显话多了些。


他说,其实我也和父亲说,要他不要种地了,我们兄弟三个都不用他操心,我父亲说,我种地也不都是为了自己。你看现在,有地震,或者还有打仗什么的,这个,万一有事情,钱有什么用。我多种点粮食,吃不完,存一些。


我又是一惊,点点头说,你父亲真了不起。真了不起。我想想,忍不住说,不过我可能说话不中听,其实还是要劝他少做些好。毕竟年纪大了,你别介意啊,万一扭个腰什么的,躺到医院不划算,你们也麻烦。


他也微微点点头,说,嗯,我十八岁出来做事,回家也少。我想想,我西藏没去过,甘肃没去过,嗯,新疆去过,辽宁丹东也去过。基本上,人家一说话我就知道他哪里人。


我说,丹东,那里靠朝鲜很近啊。


他看我一眼,慢慢说,你不知道,我一九九七年,就已经有五百万了,不过后来被罚,倒欠外债九十六万。顿一顿,他说,我喜欢大海,那天我一个人在海边坐了一个晚上,想通了。我后来还是做点小生意,不过胆子小了,挣点钱只是日常开销,直到二〇〇一年二〇〇二年的样子我才好一点点。二〇〇四年,我姑娘要学艺术,那个贵啊,你知道吧,老师学费很贵的,我外面欠的钱还没还完,都反对,我还是支持她,她也争气,现在上大学了。


讲到这里,他精神略一震。他把喝完的空罐子在我柜台上轻轻一顿,说,我现在呢,两种人不打交道,一是银行的人,那时我欠他们五万块钱,那些人平时见了我都客气,还经常吃饭,我落魄了,他为了五万块钱到法院告我,五万块钱,告我。也有一些朋友好,他来我家,说你把钱拿去做生意,有了钱再还。


我说,那可真不容易。那你平时做人好,人家相信你。


他没接我话茬,也没否认,说,也有一次,一次我从外地回来,和三四个朋友去一个小饭店里吃饭,一个菜在碟子里,我用筷子划拉几下没夹起来,说到这里,他还做了一动作,他接着说,我一个朋友说,你怎么搞的啊,我当时听了,把筷子一扔,说我吃好了。那个朋友也晓得了,追到门口和我道歉。我说没什么嘛,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玩不来就不玩嘛。


他看着我说,如果我那时有钱,那样话他能说得出来吗?不会嘛。


我默然,轻轻点点头。


这时他转身,定一定,把手里的空罐子从膝盖下轻轻丢到门外。他又买了一包烟,问几点了,我看下时间已经三点半。他把烟装进口袋,站到门口,双手在后腰处稍提一下裤子,说好热。想想,他对我微微一仰头,出门沿着橱窗走了。


如实(六)


雨挨着雨纷纷来,不一会就湿透了街面。风一过,有点凉,我把挂在椅背上的夹克穿起来,又喝一口茶。门前的出租车车窗半开着,里面飘出理查马克斯的《此情可待》,的哥枕着双手,坐在驾驶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那个女孩子缩着身子进来,她一边摩自己光溜溜的胳膊,一边挑了一袋茶干一根火腿肠和一瓶果汁。她在小挎包里翻零钱,她的小挎包带子很细很长,她自己也是又细又长,白衬衫贴在背上,红色一步裙下,一双瘦伶伶的腿湿漉漉的。


她把零钱数齐。她说,你看一下,能给我一个袋子吗?


我说不用了,一边抖开一个塑料袋走过去。


我说你感冒了吧?


她点点头,低声说,没办法,我们要到一点钟下班。


她顶多二十出头,发髻有些乱,白净的脸上一双鼻翼红红的。我抽出几张抽纸,她接了捂着鼻子捏了好几下,终于她提了一口气,说谢谢。又说,都是开空调开的,不下班都不给关。


我把东西递给她,她食指勾进袋口拎走了。


她刚出门,一道车灯就斜斜地移过来,细雨在明晃晃的灯光里斜斜下。红色的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三十左右的女子,她小跑着进我店里,胸脯直颤。她长得很漂亮,虽然看出化了妆,却看着合适,一点不腻,怎么说呢,好像化妆之类的艺术,就是为她这样的女子而诞生而准备的吧。她看一下,买了一盒烟,又附身看柜台里的烟,问了几款价格。她的乳沟深且醒目,难以回避。之后她仍然小跑回车,紧绷绷的牛仔裤里,臀肉一起一落。


和所有买烟的女人一样,她没有急不可耐地就地过瘾。


我趁起了身,便去续开水。坐定了,这才又听见出租车里在唱一首新的英文歌,一望,的哥还是脑袋靠着手在那坐着,他姿势不变,仿佛陷入深思。我本以为这样深的夜里那个感冒的女孩子会打的回去,可是没有。


如实(七)


那个女的往老里看,应该是有五十岁了,若说年轻,则也不过三四十。长发,圆脸,黑趾甲,第一次来我店里时,她低胸短裤高跟鞋,手捏折包,很是买了一些东西。她身旁有个男子,二十出头,高个瘦腰黑衬衫,发型时尚脸庞俊朗。女的选商品时总是征询男子意见,男子不则声,略忸怩。最后他微微点头示意可以,女人立即付钱。


今晚十点,她俩走到我店门口时停下,男子说要买盒烟,女的有点急,说屋子里不是有吗你又不带,男子站在那里转了一两步立即走开。女的见他生气,还是进来替他买。她穿得是一件牛仔大衣,但很明显里面什么也没有穿。她朝门外喊男子的名字,问他要什么牌子的,男子并不理。她又问我,说他常来一般抽什么烟,我答不上来,便推荐了一款普通的。女人想想还是买了一包好的,我找钱,她又想想说,拿两包吧。她倒是很客气,每次出门前都看我一眼,说谢谢。


这个女人右手手臂上有一溜三寸长刺青的汉字,后来好像又用烟头之类的烫了去。我能认出她,也是因为这个。


如实(八)


黄昏突然好大风。对面露天排档摆好了桌椅,两个二十多岁的服务员在铺透明桌布,桌布吃了风,一个劲往上鼓,两个绕着圆桌绕来绕去好半天才摆熨帖。其间一个弓着身子往前抹桌布的时候,一阵风掀起了她的裙子,两条白嫩光洁的腿和翘上去的屁股都被掀出来。另一个笑,她自己也笑。笑声很明亮。


如实(九)


九月十八日夜,雨很冷,我加了夹克,仍然隐隐有凉意。


十一点不到我关卷闸门时,见一位老大娘躺在墙根,她如果不挪一挪,我的卷闸门会压到她。我说,麻烦你让一下吧。她从大包小包上抬起上身,坐那看看我,似乎没听清。我说你在这里我关不上门的。她明白了,站起来,往外拎包。我说你不用走,我一会就好。


我关了门,进店里放拉杆。我想给她一点吃的,她年纪大,便拿了一包梳打饼干。我走出去,见她已经将很多包裹拾掇进一个大包里,好像准备开路走。她自己则去了对面的垃圾箱扔什么东西。等她路灯下的细雨里走来,我看清她已经是棉袄上身。我将饼干给她,她很疑惑的看我。我说给你的,她立即侧过身手直摇,说不要不要,我有。我伸着手,说你拿着吧。她更加急速地摇手,说不要。她的面容瘦削枯黄,她摇手的时候碰到了我的手,手是暖和的。她还是收下了饼干,看看,说是什么呀,拆开的吧。我说不是,是好的,饼干。


我骑车很快离开。路上我一直想,我是不是冒犯了她。


如实(十)


那个女人大概有五六个月的肚子,她一步一徊走到路边,在雨后的八九点,托着腰等人。


一会一个微胖的男子慢悠悠骑电动车过来,见了女的,没停。女的斜步跨上,当胸揪住他衬衣,破口喝:你和谁一道!?干什么去了?男的措手不及,连人带车歪歪晃晃很狼狈。他稳住车,不下来,他脚撑地低声申辩了几句。女的更怒,大骂:喝茶?有本事我们一起去看看?来,我们马上去!男的再不讲话,沉默了几秒,抬腿拧车把,自管自慢慢骑走。


女的一人站在路边,看他离开,立即摸出手机,不知打给谁,说,我和他过不下去了,我要离婚。说几句,走两步,站在那里又说。我看她长发披肩,双腿修长,虽然大肚子,仍然可以想见到她之前的身材是很好的。


如实(十一)


手臂纹了字的女人,一天夜里又来。她在烟柜前徘徊,像在找什么。我见了并没起身,只抽烟看电脑,后来想想还是开了口。今年大约流行一种露腰的什么衣裳,她也穿了一件,举手投足,肚腹时隐时现。她看我,眼神倒是熟人的样子。她问了好几个,终于她找到了要找的烟,知道价格,她大吃一惊,说,好啊,骗我啊。


她看着我说,老板,你看到了,我那个男朋友他和我撒谎啊。


我说,哦,怎么?我这是这个价格啊。


她声音暗哑,却急促,说,不是的,老板我没讲你。这个烟,就是这个烟,一样一样地,我男朋友和我讲只要二十元,哪晓得这么贵。其实钱都没什么,他这样骗我,跟我玩心啊。


我状况不明,没再讲话。


她火气明显上来了,说,我这个男朋友,我们才谈两个月,我比他大七八岁,我嘛,心里想就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吧。老板你是不知道啊,他每个月要花我万把万啊。


我也吃一惊,问,他多大了?


问到这个,她稍微有点犹豫,说,他三十岁了。又说,每天买菜,他都捡好的买,什么野兔子野山鸡,光买菜就几百块,老板你讲这个可是过日子?那些东西不是讲不吃,一个礼拜两三次也就差不多了,可需要天天吃?他天天买啊。


我说,哦,那你,你要和他好好谈谈。


她头摇摇。我和他谈过,一谈他就生气跑得了,过几天,没得日子过了,没钱了,又回来。我们谈了六次,他跑了六次。我都怀疑,他和我在一起就是想我的钱。我又不是不舍得把他,但是他这样胡大胡二的糟搞,我和他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我没再接话。我不明白价格有什么,说,他说烟便宜,怎么就是骗你呢?


她立即说,怎么不是?他买了贵的说成便宜的,这不是乱用吗?还骗我怕我晓得,好在我问到。不行,不行,我今天晚上就和他分手。


说完,她急匆匆看我一下就出了门。我看她走远,赶紧想想,觉得好像没有讲错什么话,又安心地坐下看电脑。


如实(十二)


很深的夜里,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来我店里。他红格子T恤运动鞋,看上去阳光爽朗,进了门就有一股青春的气息。他站那犹豫一下,有些羞涩地凑过来,笑笑地小声问,有没有卫生巾。我心里一乐,指了货架。他快步走过去蹲着挑。


这当口又来一个女人,年纪在三十以上吧,她捂着肚子也慢慢走到纸品货架那。男孩子已经挑好来付钱,我拿条黑塑料袋给他,他倒不要,急忙忙拿了东西就走。我找钱时,女人在一旁等,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面无表情。我把黑色塑料袋给她装了东西。她一手拎着走了,一手还是捂着肚子。


如实(十三)


深夜,进来一对男女。


男的有点年纪了,面容刻苦,带着酒气,一条腿还有点瘸。他买好烟和水,扭头问女的,你可喝什么。女的离他几步远站着,手靠在背后说不喝。男的说,喝一点吧,这么热。女的客气地说,我不喝,不用给我买。男的没听,自己做主给她拿了一瓶水,女的有点点着急,阻止说,真的不喝,我不渴。


他们出去,男的骑上摩托,打着了,突突突,突突突,他个子瘦小摩托倒很大,突突突,突突突,夜深的街上,响得人发慌。


女的出了门,站马路边,还是手背在身后离他不远不近地站着。她红色背心里露出的肩膀看上去很光滑,荷叶般的短裙,在夜风里轻轻飘。


男的一手喝水,一手握着车把等她上摩托,可是女的好像不大肯。他俩很轻声地说话,我听不清,不一会,大约商量好了,女的慢慢地上了车。突突突,突——摩托车一下子很高兴的样子,突一下飞快开走。女人的裙子,被突如其来的风往后一拽。


我在店里,呼地松了一口长气。


如实(十四)


秋天天气凉了,诸事皆宜,有些人外出旅游,有些人外出务工。务工的里面,有乞丐。这几天,乞丐特别多,大多是老人,大多衣着干净简陋,手里捏个不锈钢小碗。我都给,是不是乞丐无所谓,就当一个老人跟你要点东西吧。


可是一天中午来的实在太密集,走一个,没一会又来一个,走一个,没一会又来一个,我不停起身取零钱不停再坐下,心想这叫什么事啊。又来一个老汉,六十左右吧,我眼直直看他,说,没有。他一句话没有走掉了,那一下子,好轻快。


没一会,又来一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瘦小伙,他没有碗,脏不拉几的衬衣袖子放下来,头发乱,很多灰。他口气是低下的,对我说,叔叔帮帮忙,但他眼神却很有些锐利,大约还是年轻,掖不住吧。我腾地一下想骂人。我说没有,你出去。他脸一下变了色,他原地退两步,又进两步,不甘地再次对我说,帮帮忙吧。我从他眼神里,分明看到他不是在要钱,而是他在给我一次改过自己的机会。我看着他说,出去。他再没话了,他很深地看我一眼,像要动手,但没有,他很快走掉。


我点上一根烟,坐在椅子里很快恢复常态,但是对此事,不愿再多想。


如实(十五)


他很瘦,话不多。


他的妻子在香港做月嫂,每月一两万的收入。他说妻子本分细致,东家对她很好,逢年过节还有红包。东家去意大利,给他买了几万块钱的衣服,他舍不得穿。


他自己开出租,上午在家洗衣做饭,照顾读高三的女儿,下午三四点出车,经常夜里一两点我还能看到他。


他说他干过很多工作。电工学徒时,给师傅拎了一年的包,师傅在操作到最关键的那一步,会把他支开,但后来还是点拨了他。不论我做什么,他伸出五指说,少于这个数我不干。


他说,你不做我们这行你不知道,车子开到车站,会有很多小姐递名片过来,但凡介绍了,都有好处。小姐们有各种各样的价格,十二点之前和之后不一样,十八岁和三十八岁不一样。


他喜欢听中国好声音,有时见我望呆,会到店里请我给他下载,他特意回车里取烟来给我抽,表示感谢。他只抽红双喜。


如实(十六)


我的店在城北,以前,每当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只要不下雨,那个中年妇人都会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来到我店边上,开了音箱,做汽车光盘的生意。我起初觉得烦,后来也习惯了。她无事会来我店里买瓜子,讲几句,偶尔路上有交通事故,我出门看看,也说几句。前两天傍晚我带儿子散步,到了南门,路过一家抽油烟机的店面,见她正在店里与人谈话,她也见到我,很意外,从里面迎出来招呼。我问她怎么没出摊,她说她今天刚刚盘下了这个门面。儿子自行车骑得飞快,我讲几句,急忙忙去撵他。夏天的时候,她还支一块木板,兼带卖一些汽车小摆件,木板往来带着不方便,她就放在我店里。为了表示感谢,她送了一个给我,我再三辞让,她不肯。这棵种在小盆里的金钱树我放在酒柜上,一点点的风,它都摇啊摇的。


如实(十七)


下午他来,先伸头看,见了我,停了三轮车进来。还没进门,就说,给我来一包烟,明天给你钱,连带昨天的一共十八块。他撇着嘴解释:在这边干活真没意思,已经两三个月了,工资结不到,下午我给他们打电话,电话通了没人接。你放心,我明天一定给你。


不久前的一个黄昏,他急急忙忙到我店里,喝得脸通红,站在那里看看手机看看我,跟我借二百块钱。我笑笑,没同意,他不走,不停说自己讲话算话之类的话,我说,真不好意思,你问别人借借看吧。他是江北人,他的口音和我表哥一样。有天他和我算账,他说自己每天抽烟喝酒伙食费等等需要多少钱,再说到工资,看着我头直摇,他说你看,这还剩多少?哪里够用啊。我没多讲话,他赊账抽的烟,比我平时抽的还贵。


到了晚上,他抱着孙女儿又来了,他把一只手里握的几个硬币放在我柜台上,买一瓶酒。“这是酒钱,那个烟钱,明天给你。”他说:“这个酒没劲,软绵绵的。”临出门,他不到一岁的孙女儿要吃棒棒糖,很小声的跟他要求着。他停下来,问我多少钱。我拿一个棒棒糖递给他小孙女,说,算了。


如实(十八)


夜里最近冷的早,我关门也早。关门之前,我听到外面一个小伙子对着什么人不停在喊,你给我过来,你站住。过一会,又是椅子砸地的声音,踉跄的声音。


关门时,只见一群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站在马路中间,其中有个身材很好的红裙女孩,他们五、六个人站一起看马路对面。马路对面,一个小伙子腋下夹着一个女孩子不辨南北地乱走。女孩子的长发居然不怎么乱,短裙子下的两条腿曲着,身子也大不挣扎,不知是没了力气还是使不上力。那个小伙子酒劲未消,叫叫嚷嚷的,他一不留神,女孩子松脱开了,女孩子慢慢往红裙女孩她们那边走,小伙子几步赶过来,揪住她衣服往回拽。女孩子不挣扎,也不哭,任他拽着走,可是一松脱开,她就往对面走。


我以为红裙女孩会帮她,可是她只是看上去很着急地在一边看,不伸手也不说话,其余的人也都只看不干涉。我也是,我抹了几把车凳上冰凉的露水,又搓搓手就走了。


如实(十九)


午后的太阳刚刚好,风也刚刚好,我站在店外望呆,又看见那个老人从街上走过来。他的左手伸得很直,按在三轮车的龙头中间,三轮车车尾在前,车上积满了他捡来的纸壳空油桶,他侧着身子一步一顿推。说是他在推着车走,可是离开车,我觉得他怕是都站不稳。他中等身材穿一件褐色的旧风衣,他的右脚使不上力,顺着地慢慢点,可他的左脚也没什么力,十分钟,他只走了十米。


他走到十字路口,他将身子侧得更厉害,看得出来是想加紧过马路。他还没走到路中间,红灯亮了,车流从他车前车后不停穿过,他没停,还是一步一顿往前走,灯又绿了,车流从他左边右边不停穿过,他头发花白,面色枯黄,始终在车流里。这时他车上的一块饼干小纸盒掉下来,他停下,很小心地撅着身子捡,他的风衣衣角在风里轻轻拍,他捡好了,很吃力地塞进车上继续走,没走几步,又一个什么东西掉下来,他又停下,慢慢去捡。车流多,他离我已经很远,我没看清他到底掉了什么。


如实(二十)


他要么下午三四点来,要么晚上七八点来,他短发黧黑微微胖,不讲话。我问他,你是厨师吧。他先有点惊,又笑笑承认。他从皮夹子里拿钱时总是很着急,他右手食指被剁掉了。


他经常晚上八点左右来,有时半夜来。他个子不高,须发皆白,腰挺的笔直走路很快。他每次都把钱放柜台上,每次都不用找零,然后他站那瘪着嘴微微笑着看我。有次我不知什么事和他说了一句,他咿咿呀呀,说不清话。他是右手的中指,被剁掉了。


如实(二十一)


黄昏时,来两个淡妆的小妇人买红酒,她俩一个接一个对我笑。一个说,我上次也是在你家买的,真好喝。这次你给我让一点好不好?上次我都没还价呢。另一个说,就是呀,这次我们一把买两瓶,买好一点的呢。我打折卖给她们俩,又拿了纸袋,她们不要,一个打开黑色的皮包,慢慢把酒放进去。说谢谢。


八点不到,她俩又来,脸上都红扑扑地,都笑,还有一位老人可能是她俩的爸爸,三个人进来,直接去看红酒。我也走过去,闻到粉香,闻到淡淡的酒气。他们都用乡下的方言说话,我听不懂,但女儿像在撒娇,声音很娇宠的样子。他们又选中两瓶红酒,我还是打折给他们。爸爸刚刚付完钱,又推门进来一个年纪略大的妇人,看上去是姐姐,还带了小孩子。三个女人站在那里好亲热,一下子把小店讲得热火朝天。最小的妇人拿起一小支口香糖拆了给大家分吃,一个个嘴嚼不停。她转身问我多少钱,我说算了,当我送的吧。她笑,说老板人真好。


两瓶酒仍然是放进黑色的皮包里拎着,可这次却听见说,哎呀,拎不动了呀。


如实(二十二)


夏天的时候我在二楼工作,我在窗口看见过这个老头。他个子很小,拄着一根细长的棍子走在马路的正中间。他身上穿了非常多的衣服,颤颤巍巍,所有车辆经过他,都放慢速度,不按喇叭。


前几天我在店门口又看见他。他戴着一顶发白的草帽,帽檐的那一圈整齐地全部没有了,形状有点像鲁迅笔下的那种毡帽。他上身起码穿了五件外衣,一层叠一层,有棉袄也有中山装,都是黑色和蓝色,最大的一件已经超过膝盖,都很脏。他裤子肥大,一双保暖鞋倒是新的。他顺着盲道往我店这边走,凡是能摸到的东西,他都会伸手去扶。盲道上一块砖,大约有一本书那么长,他需要走四步才能走完。他走路外八字,脚不离地,每一步出脚,只能走到另一只脚的脚窝那么远,这种走法,不知道算不算是趟。他走到我店门前,扶着我往外开的玻璃门喘气,他两只眼睛又黑又大,鼻子塌下去,鼻孔黑洞洞地对着人,他瘦小的脸上全是白胡渣。他看看我,突然说话,我不由退了一步。他又喘气,看着我,举起手里拿着的一块红颜色的纸壳,我看出那是一片被摊平的白酒外包装,他睁着两只大眼睛对我含糊地说:四毛钱,一斤。我看着他,没点头,没说话。他歇一下,拄着棍子,一步一点一步一点慢慢挪走。这时一个认识他的中年男人从他身边经过,大声和他说话,老头停下,慢慢扭头看他,很惊讶的表情。


中年人边说边自顾走,到我跟前,我忍不住问,你认识他啊。他略微立一下脚说,是啊,他就住在前面。我说他多大年纪,这样跑,家里人放心?他笑,他八十岁了,他啊,天天往外跑呢。中年人黑黑的脸上笑嘻嘻地,回头又看老头一眼,边说边走掉了。


如实(二十三)


昨天中午我到店里,毡帽老头正好从我门前过,两三点的样子,他又从我门外往回走。过了一会我扔垃圾,看见十多米远的垃圾桶边站一群人,我想不会老头出事了吧,近了一看,真的是他。


他侧倒在地上,昂着头,一脸血,他看看天,又看看边上的人,细木条被他压在身子下面。他可能是下路沿没站稳,也可能是被人碰倒了,我不知道。一个四十左右戴眼镜的男子站的离他很近,我一边摸出手机一边问他,打了电话吗?他说打了。我站一边,不敢扶,又看见店里进去人买东西,店里没人,我小跑几步回店里。忙完再出去,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已经架起他往我这边走来,老头还戴着那顶帽子,他上身披披挂挂的衣服拿一根花花绿绿的旧布条捆束着。他们慢慢走近,老头眼神茫然,双脚几乎不点地。女的一身黑衣,短发大脸盘,压着火气责怪老头不该自己出门乱跑。戴眼镜的男子也推着车跟了来,我问,救护车呢?他说,边上有药店,包扎一下就好。


今天中午雨不大,我又看见他。老头光着脑袋没打伞,额头正中打了一块白纱布,有烟盒那么大,他右手换了一根圆木棍,左手捏着一块小小的红纸壳子。老头全身都湿了,经过我电动车的时候,在把手上扶了一下,在车凳上扶了一下,在车尾的靠椅上,又扶了一下。


如实(二十四)


我十六七岁的时候爱和朋友们在街上闲逛,有时逛得很深,有时会遇见他。他那时更小,看我们,眼里是羡慕和一点点的紧张。后来他认出我,便经常深夜来我店里,买零食和啤酒。他短发开跑车,戴金链子,一直一身黑衣服。一天夜里十一点左右,他来买烟和槟榔,要走没走时电话来了,他突然换了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说,哦,我在床上呢,嗯,在家睡觉,嗯,今天有点困。没说几句,他突然怒了,说,我都跟你讲我在家睡觉呢,你在楼下又怎么样,吓我啊?你不相信你妈逼你上来啊。说完一挂,对我火冒冒地摇摇头,开了车走了。


如实(二十五)


我在快到保险公司的位置远远看见他。马路中间,他左手握着龙头,右手拉着车门在推着走,电动三轮车上装满了鼓囔囔的编织袋,还有南瓜和韭黄之类,散着堆在边上。他五十左右个子很小,走的很慢,他右腿是跛的。


我撵上,骑到他后面,招呼了一声说,我来帮你一下。我把左脚蹬在他车后面,右手控 制着电动车速度,我担心推力大了,他会被带倒,小了,又于事无补。他明显跟不上我,气  喘得厉害,步子踉踉跄跄更加吃力。他轻轻喊一下,停下了,坐上去又试试可有电,没电。 他关了钥匙又下来推。我又上前,用左手拉着他车门带着走。这一下他好多了,腰也直起来。他说,你真是好人,谢谢你谢谢你,现在这个时候,想找人帮忙可真难。我说没事,你怎么不把电充好?他说我充了电哎,电瓶还是新换的,怪事了,今天,今天跑一会怎搞就没电了,回头我要找他去。他看看我,说,我这个腿,是小儿麻痹症。我说哦,那你可不容易。我说老实讲,我也是看你腿不好才帮你,你要是好好的,没电了我也不一定帮。他笑笑,说谢谢,我是章渡人,你是街上的吧。我说是。我说你现在送菜可早了一点?他说不早,天亮了回家还能再做一点事。我说你这样跑一趟能挣多少钱?他说一两百块钱吧。我说那你一个月下来也不错呀。他笑,怎么可能天天有那么多菜,我的菜都是自己种的。


走了有一两百米的样子,他可能还是腿上吃不消,慢慢停下,他说,我再来试试看可有电了吧。我放开手,慢慢骑在他边上,他开了钥匙一拧把手,居然车子有电能跑了,他不敢停,扭头冲我大声说谢谢啦谢谢啦。我也正好快到家,我对他摆了摆手,一转车头折进了巷子里。我没告诉他我的三姐也是小儿麻痹症患者,我的三姐去世已经很多年。


如实(二十六)


第一次,他一点多来,喝了不少酒,晃晃悠悠买了很多小孩子的零食,说是带给家里的女儿吃。又不走,发了烟给我,问酒水价格,又说起自己的酒量,待遇,以及给领导开车的苦衷。他站那一说一个多小时。


第二次来,快到十二点了,他样子很有点疲惫,仍然买果冻棒棒冰之类的零食。我说,今天早嘛,买这些东西,可要早回,迟了姑娘就睡啦。    他头直摇,说省里来人,领导陪着在打牌,本来喝了酒就走,一个非要打牌,你讲不打可中?我还要等他们下场。我说你把东西先送回去就是。他说家住的太远了。他又看看我说,我拼了椅子,睡了一下,真没劲。哪个晓得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万一用车,喊不到人,还讲我不会办事,可对?我说那你吃苦,不过还好,开车回去也快吧。他胖胖的脑袋又直摇,现在小汽车要入库,要是以前开开还行。


后来一天早上我在加油站看到他,我喊了一嗓子,他低着头没听见,摩托车轰得一下,一道弧线上了马路。


如实(二十七)


晚上,我一直在店里看稿,九点多来一的哥买烟,说今天搞得好,不知道干什么,搞不好是抓赌,一条街站几百人,还许多警察。你可知道怎么搞得?我茫然,说,搞什么?这么大动静啊?的哥手一指,就你旁边上那个路口啊,他又头一摇,说你不知道就算了。我一恍惚,多找了钱给他,他还给我,出门开车走了。


熟人刚走,又来一个熟人,他买了烟,站那里拆开,自己一根,又发一根给我。我举举手上烟,他低着头慢慢把烟插回烟盒,慢慢悠悠感慨说:乖乖,现在这个世道。


我说怎么啦?他说,你不知道啊,刚刚杀了人。


我说是不是来许多警察?他说是,我看了半天了。


他说,一个二十多的小伙子,身上带了刀,去排档吃麻辣烫,大概他是想搞哪个,身上带了刀,他麻辣烫还没端上来,小伙子爸爸妈妈跟了来,拉他回家,都拉到外面了,这时候排档来一个男的,年纪有三十的样子,一个包放在之前那个小伙子凳子上。小伙子进去,看见被占了位置,让他让座,对方不肯,两个争起来。小伙子拔了刀直挥,男的好像被砍到,跑出了排档,带刀的小伙子一路追过去,他父母也跟着跑。男的跑进不到十米远的一个小饭店里,小伙子追到了,上去砍了他四刀。


他说到这,一根烟已经抽完,又续上一根。


我说,这下,这两个家庭可是毁掉了。


他点点头,说是,人在外,真的不能争气啊,你讲这个可是莫名其妙嘛?


我说,他爹娘怎么就没拦住他,这不是眼睁睁看着儿子杀了人?


他轻轻嗯一声,说她爸爸妈妈后来坐在尸体边上哭,他儿子没事一样,刀上全是血,他把刀上血一甩,血直滴啊,他把刀子换到左手拿着,右手开了电动车,他骑个车子就跑掉了。后来急救车来,看看就走了,都没上担架。又过一阵子,火葬场车子来拉走的。


熟人第二根烟也快吃完,他说着说着到门外弹烟灰,看看我,慢慢走掉了。


我坐回去,没多久,先前那个的哥又回来,声音有点激动,说某某街怕是也出事了,刚刚见有几个警察在拍照,不过没看到人。我一呆,想不会是那个跑掉的小伙子紧赶着又去行凶了吧。我一时觉得屋子闷,便和他走出门外吹吹风,的哥说可怜啊,那个被杀的男的,被砍的头都快掉下来了,我开始不知道,看那么多人,我要是知道了,也不敢上去看。


我们正站着说话,正好路过一熟人,听我们说了几句,他对的哥说,走,我们去看看。他们一起上车又去某某街看。


我站一会,又进店里上网,点开本地的网站,说犯罪嫌疑人已经被抓到了。


这时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一手拿个电话在打,另一手里捏了几包烟,他买了一瓶水,他腋下夹着皮夹子里很厚一叠钱。他问我借充电器,说手机快没电了。我听他电话里说,大概是他汽车被拖走了,果然一会他放下电话,递了烟来给我,说晚上请自己的高中老师吃饭,喝了点酒,开车不小心撞到人。他说给了那人两千块钱,自己赶紧跑了。他说,我在你这里呆一会吧。又说,这事我哥哥能搞定,他搞不定,我也不要混了。


我闷了一会,等他走,我又出门,稍稍走了几步,看见那个凶案发生的小店,原来离我的店不足二十米远,警戒线的条子已经松散了掉在地上,还挂起来的一小截在缓缓飘。


我正在风里抽烟,的哥回来了,我告诉他人被抓到了,他也松一口气,说,肯定会抓到,怎么可能跑的掉。他说那边好像没什么反应,好像没什么事,嗯,我今天还是早点回吧。我看看他也说,是,我也早点回。


他走了,我慢慢回店里,就看见隔壁店面黑漆漆的门口一个中年人在电话,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撞的那个人是某某局的谁谁谁。我一听,这个名字居然也是我的熟人。


我没有心思再看稿,点了烟闷着。良久,一人来买烟,进门就说,今晚上,真是搞死人呢,前面刚刚有人在砸银行。我问怎搞的?他说一个小老板在一个摊子上砸了人家电脑,又打了人,不过没打怎么样,小老板然后跑马路对面取款机取钱,不晓得怎么搞的就砸机子,又砸银行大门。等110来了,他取的钱掉了一地,他的衣服也丢在那里,人却不见了。


11.19夜


如实(二十八)  


十一月二十四日下起小雨,对照往年,再下下,就会是雨夹雪了。夜里街道静寂无人,我收拾了准备回家,这时进来两个女孩子。


微微胖一点的那个去找零食,瘦一点白一点的等她,她个子高,戴着耳机把上半身趴在我柜台上,仰着脸轻轻问:你们这里香烟有没有假的呀。我说没有啊。她说,我都怕了,上次买到假的呢。我说不是在我这里吧。她说不是,我来不及,在一家小卖部买的。我说那差不多,你以后买东西,去大一点的商店。店大呢,周转快,陈货少。你买的烟,也可能是小店里时间放长了。她说我也抽不出来,反正一点不香,我在宿舍抽了两口就觉得不对劲,抽不出来烟味,后来那包我都没要了。我说你们女孩子在外面,尽量不要抽人家给的烟。她解释,我们都是朋友几个在一起,不要紧的。


胖姑娘转了半天,买了两包糖,马上吃起来。她取下耳机,买了两盒烟,拿给胖姑娘一包,胖姑娘推让了一下,收进荷包。她自己还是有点不放心,问我,我以前在你家买的都是好的,这个不会是假的吧。我说这样吧,你现在抽一根,假的呢,算我的。她就拆了捏出一根烟衔在嘴里。她低头在小包里找火机,我拿了自己的点给她,她刚刚找到了,说,我们酒店里有,我带了两个。她点着烟,顺手倒把火机给了我。我说你在酒店里上班啊,她说是。她见我椅子空着,就慢慢过去,想想,舒舒服服坐下来抽,胖姑娘站一旁吃糖等她。我一个亲戚开店正好在招人,我和她说了地址,让她给推荐看看身边可有愿意去应聘的。她仔细问了各个工种的工资待遇,对比了自己的岗位,沉吟着说差不多。她对胖姑娘说,你倒可以去呢。胖姑娘二十岁不到,画了淡绿的眼线,一直低头不说话。


她又打电话给一个什么人,说了位置,让来接。她电话时来一个中年人买烟,买完了不走,看来看去看香烟,看看又撇过头瞄她们俩。抽烟的女孩子坐那里双腿很长地搭着,她的嘴唇饱满鲜艳,非常的红润,但没有擦口红。


如实(二十九)


店对面是县城最大的酒楼,中午刚刚办了喜酒,一批批人面红耳赤往外出。


路边上铺了三四条长长的鞭炮,几个男子抽着烟在边上等着炸。一个戴蓝帽子的环卫工人扫地扫到那里,远远地对他们说话,炸鞭炮的也喝了不少,夹克敞开,手势非常大的答他。环卫工人走近了,又讲半天,突然他把竹扫帚往半米高的开门炮上一架,意思是让他们不要放。这时边上一个戴绒帽子的胖老头大概是火了,突然快步冲上去,推了环卫工人一下。胖老头的手势更大,更坚决,对着他直点,环卫工人隔着他几米远,一手把扫帚撑地,一手也伸出来弱弱地对他点。客人还在往外出,胖老头大步走到一个身边一群人的中年人跟前,一边说什么一边指着环卫工人。


鞭炮还是炸起来。


一会儿,鞭炮炸完了,道别的声音突然像吵架一样搞,且越来越高。工人一下一下扫纸屑,将一大圈红色慢慢越扫越深,他扫到那个绒帽子老头脚下时,老头在和一个人握手,边摇边讲话。工人一边等着,他们散开了,工人伸出扫帚继续扫。


如实(三十)


如实(一)里,那个开宾馆的女人一天黄昏拎着一袋衣服又来,张嘴说自己刚刚洗澡出来,手机搞掉了,她跟我借电话,又和我要一根烟。她没有妆,素净的脸看上去更老一点,她抽着烟打给一个什么人,说在什么地方碰头。那部掉了的手机她也没问,她临走一边说不好意思我给你钱一边递过来一个一元硬币。我摆摆手。如实(十七)里,赊账的江北人仍然拆东墙补西墙的买酒喝,一天他来,说在工地上把腿跌了,此后,都是他胖墩墩的老婆替他来买。他老婆不赊账。因为(十九)里的那个老人,我对乞丐的看法有了变化,我认为他们应该看看这个老人。这个老人更有乞讨的资本,可是他没有。如实(二十)里的厨师,已经自己当起老板,那个断指的老人还是每天骑着三轮车很精神的来来去去从我店门前过。(二十一)里的小妇人,一天她夜里没有化妆来,脸色苍白,倒是显得更小,我一下子似曾相识又不能确定是谁。她对我笑着说,老板,你把我忘记啦。她买糖吃,说嘴里苦,我说胃着凉了吧,她点点头。走的时候我看她一条腿也跛跛的,我问了一下,她好像很难启齿,低着头轻轻说刚刚跌的就走了。(二十二)的毡帽老头很久没有见到他,我有不好的想法,前两天又见到他在街边一个人光着脑袋慢慢趟着走,我心里一个地方就松下来。(二十七)的凶手,杀人后回家,在家里就被抓住了。(二十八)里红嘴唇的女孩子,原来已经是一个一岁小孩子的母亲。她后来又来我店里问招聘的情况,胖姑娘买了饼干仍然一个人吃。其他提到的人,有的已经很久不见,有的碰上还会点点头,有的我已经忘记,有的已经忘记我。


此外,也有很多顾客也都挺有意思。一个女孩子买完烟,摸出一把小梳子对我立柜里的镜子左看看右看看,慢条斯理梳起头。一个头发粘糊糊的中年人,每天都手插在旧风衣口袋里,他喜欢把钱往柜台上不耐烦地丢,样子很气派,但买的是最便宜的香烟。一个浙江的大胖子留着小胡子,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小孩子一样发音,他经常在车上对我按下喇叭笑笑。一个隔壁的年轻厨师,衣服一年到头都脏兮兮皱巴巴不能看,他过段时间就换香烟牌子,越换越便宜。一个矮矮的塌鼻胖子,他对我的收银机充满好奇,每次他都自己拿着香烟对着扫描枪扫一下,他听见滴一声响,就冲着我乐。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一天请客,喝到一半来我店里买酒,中途她借卫生间,走了没关灯。后来一天晚上她又买酒,说请男朋友喝,又跟我借纸杯,她脸红红的表情很兴奋,像我的外甥女。还有其他别的顾客,都和我有交道,还算运气,每个人,都还好。(完)


2014.8.13——2014.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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