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毛钱

　　是一棵粗大的柳树，灰色的树身上皮肤皴裂，斑驳古朴。我倚着它坐下来，两腿自然伸开。有车辆和行人在我身边经过，好奇者上下打量，疑问如箭一簇簇射过来，与我的目光相接，不得解之后，又一个个绝尘而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路上行人越来越少。我朝着南方观望，目不转睛，期待着父亲的身影早一点出现。健法一定能把信捎到，父亲也一定会来，我确信。
　　健法和我同村，我们同在离村子七十里外的镇中学读书，每三周回家一次，骑自行车，从家里带麦子，在学校里换成馒头票。
　　那一天不是周末，本不该回家，可是因为我病痛难忍，经学校同意后，健法用自行车载我提前回家。出学校不到十里路，旧车旧路一通颠簸，我痛得实在受不了，和健法商量，让他把我放下，他自己快速回家送信，让父亲骑摩托车来接我。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孤助无援，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行人车辆一个个远去，朝着家的方向。鸟声渐歇，周围慢慢静下来，我像一个独在异乡的游子，尝到了孤独的滋味。我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夜色愈浓，悲凉愈深。我期待着，期待着父亲来的方向亮起一盏明灯，带我回家。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儿子，儿子笑我傻，问我为什么不打的。我说打什么的，那时没有出租车，也没有钱打的。父亲每次给我十块钱，花三周，是用来买学校食堂做的菜汤；菜汤主料是白菜帮子、面粉、水和盐，每份一角钱，中午一顿，早晚吃自带的咸菜。
　　菜汤好吃吗？儿子疑问。
　　当然不好吃。父亲为了给我增加营养，多吃点油水，让我从家里带了一瓶熬熟的食用油，每次吃菜汤的时候都滴上几滴。健法和我同桌，每次都和我同享，他自己从没往学校带过油。
　　那还能剩九毛钱呢！儿子掰着手指头算了一阵之后，很认真地宣布答案。
　　那九毛钱是父亲给我的零花钱，我自由支配。在我的印像中，那九毛钱多数时候花在了吃饭上。有时学校蒸的馒头碱大了，难以下咽，就把馒头带到校外的小吃铺，放上点油和菜叶烩一下或是焖一下，算是改善生活；加工费每人两毛；有时候自带面条到小吃铺加工，每人一毛，只能吃不能带走。那九毛钱从来没被买过一次冰棍或是别的零食，除了开支焖馒头、下面条的加工费之外，只买了一次大蒜和辣椒酱。
　　每天吃菜汤、咸菜实在寡淡无味。有一次，我和健法在学校外闲逛，遇到一个卖大蒜的摊子。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农民，蹲在摊前，光脚穿廉价的拖鞋，嘴里抽着自制的卷烟。问清价钱之后开始挑蒜。健法双手捧了一捧就往塑料袋里装，被我拦下，我让他挑大的，没残的，还让他把表面上的脏蒜皮剥下来。卖蒜的嘲笑我说，真是鸡毛蒜皮，蒜皮能压几两秤？最后多搭你几头蒜行了，你们都是穷学生，也不多挣你们的钱。我被说得有些脸红，争辩说不是为了秤，是为了蒜皮脏。我花三毛钱买了一包蒜，每次吃饭的时候就着蒜吃，很开胃，辣得直冒汗。相比来说，健法比我能服蒜辣，嚼得咔吧咔吧直响。一包蒜没吃完，问题出来了，健法得了夜盲症，问过医生才知道食大蒜过量对眼不好，最后他花了几倍的蒜钱买了鱼肝油吃下去才慢慢好转。
　　儿子问什么叫夜盲症。我说由于视力出了问题，夜间看不清东西。最初发现健法得夜盲症是在一次回家路上，在离家还有二十多里路的时候，天色暗下来，路过一片小树林，健法骑车撞在一棵树上，头磕破了，说是眼前模糊。夜色愈浓，后来他根本看不见路，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一只手推着车子，一只手抓住我的车后架，像盲人一般。
　　由于知道了多吃大蒜的弊端，没吃完的大蒜被我扔了，又用省下的钱买了半罐头瓶鲜红的辣椒酱。虽然价钱比大蒜贵多了，但是味道也好多了，能下饭。可惜好景不长，半瓶辣椒酱没吃完，我得了难言之瘾。最开始是隐隐的不适感，接着是痛，最后痛得不能走路了，只好去医院就诊。接待我的是一位男性医生，正在带实习学生，经过简单的询问之后，我被褪下裤子，撅着屁股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听医生讲解。在得知必须手术之后，我说没钱，得回家和家里人商量。
　　在经历了两个多小时的等待之后，我终于等来了父亲。他骑着摩托车，戴着风镜，样子酷酷的，责怪我考虑事情不周全，说是如果他有事来不了，或者是摩托车没有空闲怎么办。我没有说话，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忍痛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虽然也有些颠簸，但是车子毕竟有减震器，情况稍好些，而且速度快，相对减轻了自己在路上忍受痛苦的时间。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端上饭来一家人开始吃饭，喝的是粥，有馒头，咸菜，只炒了一碗菜。我吃了一口菜，是老丝瓜，根本不像是菜，甚至还比不上我在学校里吃的白菜汤。奶奶和母亲关切地询问着我的病情，谈论着村里得这种病的症状和治疗经过，眼神里透出丝丝缕缕的担忧。那天晚上的谈话，让我模糊知道了这种病在人世间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在家人心里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几天之后，按照父亲得来的经验，我来到了临县一家私人诊所，见到了一个胖乎乎的医生兼老板，在他呼之哈之的吹嘘中，我被迷迷糊糊做了手术，而且在手术后险些晕倒。医生说是太紧张。父亲说我体质弱，贫血。手术后的一周时间里，因为要换药，我必须待在诊所。有一天晚饭时候，父亲给我拿来一只羊蹄让我吃，我纳闷为什么吃这么好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价格，但是我猜测一定比较贵。在我的记忆中，家里从来没有吃过一次纯正的羊肉。过年的时候为了象征性地吃顿羊肉馅水饺，都是买点便宜的羊油剁上便宜的猪肉或是牛肉，借一点羊肉味，聊胜于无。后来想起来，头天晚上父亲和医生喝酒的时候，医生提起羊蹄就酒多么美。我以为，父亲是为了讨好医生才给他买了羊蹄，或许最后算医药费的时候可以少拿点钱。在那几天时间里，父亲偶尔会和我谈及在学校的吃食，我说馋了就去校外小吃铺吃煮面条，父亲面色黯然，然后说明天给我做他最拿手的炸酱面吃。父亲简单学过做饭，村里有红白事都是他做菜，口碑极好。由于既要还清爷爷患癌症欠下的债务，又要供三个孩子上学，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日子过得很紧，得一口一口从嘴里省，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致使父亲空有一番手艺在家里却施展不开。庆幸的是，在第二天的早晨，我吃上了父亲做的炸酱面，用扁豆和面酱做主料，配以少量的肉丁，咸香可口，那种香味儿我一生难忘。在炸酱面之外还有几根油条，吃得我满嘴流油。而在另一间屋子里，父亲就着大葱一口一口吃着从自家带来的凉馒头，传来很响的声音。在那次经历中，我知道好吃的羊蹄、炸酱面和油条父亲都舍不的吃，只能吃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馒头就大葱，加起来花不了一毛钱。
　　去做手术的时候也是父亲开着摩托车载我去的。摩托车是本村砖窑厂厂长的，父亲在那里管生产，管理着一群为了一份又一份几毛钱而劳作的民工们。 九毛钱，如一枚树叶，得以管窥我人生的始端。那一年是公元一九九0年。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3-6-25 09:27 编辑 ] 旧车, 南方, 骑摩托车, 骑自行车, 学校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