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三则

                                                           
                          
                                                               老俊华


母亲说，秀成住院了。

“ 甚病？”

“脑血栓。”

居巷子几十年，邻里已成亲戚。称呼起来，名字后面姨奶叔舅，自有一番亲切。名字而外，没有亲戚称谓的，往往是那些被大家小瞧，家境或人品总有些闲话背着，如秀成。

秀成六十二岁。昔年嫁过来时，有人讥其带肚子。安子憨厚，喜秀成一身白肉晃眼，嗣后于茅厕道上产下一子，取名俊华。

安子煤矿上班，秀成怀里兜着俊华巷子外搭客，也不避人，依旧和邻里招呼，倒是跟着的人勾了头，沿墙根蛇一样溜着走。有人趴墙头，瞅见秀成把俊华往炕梢一丟，撩起衣襟露出一对大馍馍。几岁时，俊华头小，驼背，地包天，似小老头。巷子里大大小小的人便叫“老俊华”。

俊华常被秀成关在门外，坐在爱婵姨家门前石上，被路来路过的人调笑。十岁以后，被人揶揄，知道不是好事，便抬起脸望天，下巴指着巷口发呆。

俊华在街前石上长大，没进过学校。

安子退休回来，焊了铁皮柜，公安局备案，做起开锁配钥匙勾当，俊华便跟着铁皮车进出。街上眼宽，常有发丧队伍浩荡，俊华追着看，渐渐悟出端倪。遇有缺个扛花圈挠物件的，俊华便自告奋勇，挺直腰身顶上去。后来因引路王菩萨一职常缺，讲究的人不愿为之，俊华便专职司此，挺起瘦腰，阔气地加进出殡队伍中去。秀成不乐意，安子也不乐意，奈席面诱惑大，俊华偷着摸着去，口袋里竟也三十，五十揣回来，在秀成脸前晃。

俊华在城里举引路王菩萨的营生做得稳妥，秀成家翻盖了四间房子。他家房后面是古钟公园，山墙开了小门，方便人进出。

那时候，安子退休金不少，一家三口各有各的零花，俊华端着钵碗街前吃饭，碗里油糊糊。

安子脑出血，送到医院就没了。秀成家失了进项。再遇她时，鱼泡眼耷成一条缝，一嘴黑牙歪斜，说话嘎嘎的像公鸭叫。拉扯蹬三轮，进去的人从后门离开，车上的东西往往就不见，又不好声张，一来二去，秀成的生意寡淡，和人坐在街上拉家常。

秀成没办低保，俊华也没有。挨着的人家都办了。喜梅子和光棍儿子一人领着一份低保。众人打劝，包括母亲。母亲是跟前街坊唯一读过书有工作的人。秀成听不进，把话岔开。

俊华在一次掏墓时摔折腿，打了石膏。出殡的主家说俊华是不请自到，与他们无涉。俊华自己也说，怨不得人。撑着双拐出来，头发毛猴一样乱窜。我拿了两瓶日本产的钙片给他，他双手接着，手上的油污如包桨。每次路过，看他和几个老婆婆闲话，始终坐着不动，尖瘦的身子拱成一座歪斜得快要废了的老桥。

秀成大约那活干得多了，掏空了身子，双腿浮肿，走路打晃。俊华一年多后扔了双拐，骑自行车进出。十几年掺和殡葬，事宴上的事也知道个大概。有小户人家舍不得花钱请总管的，俊华就顶上。洗脸洗手，撑一身廉价西服，系一根红布条在扣子上，抻腰，尖着嗓子指点。散席带回馒头油糕剩菜一大包，巷子里说话的声音也拔高了好多，透着油腻酒气。

秀成无事，女儿就把娃娃送过来。女孩，只在秀成两腿间动弹，拿了橘子给她，仰起脸看秀成。黑匍匐眼闪亮。秀成嘎着嗓子说拿住。孩子接了，一手一个，多了不要，招人疼。

端午后几日，在巷子里转，看拆成一堆的旧物，等着俊华。他骑车过去，追着喊：“老俊华，你妈怎么样了？”“出院了。”带起一股浮土。




                                                             张四和井



张四大约是沾了那口井的光。

云路巷几百口子人，都吃那口井里的水，还有其它巷，景颐巷什么的，最可笑的是甜水井。

甜水井巷是个小巷，小的不及云路巷十分之一大，里面拢共几户人家，却独占了这么好的名字。一口好井，锁在小巷，在人们眼里，相当于个人人中意的好女人，被那么一个不起眼的男人给霸了。

甜水井的人也去云路巷那口井挑水，水好喝，出水又旺，按照风水学上的说法，这是一块风水宝地。

云路巷这口井没有名字，没有人想到该给它一个名字，就像跟了多年的女人，你却没有得一个该有的名分一样。



张四，就是离井最近的人家。有时候人们挑一担水桶，碰上熟人，不说去挑水，说去张四那儿了。

张四，就是离井最近的人家。

人们习惯说张四，是因为张四是个光棍，院墙的胡集坍塌了一段，也不修补，很多人就从那里抄近路，省了不少力气。还有上学的孩子，从那里跑，张四的院子里种不少了指甲花，还有自然生长的香蒲草，女人们去掐指甲花，像掐自家种的一样，招呼也不打一个。

张四一个人生活，喝酒就很自然。喝了酒，踉踉跄跄从屋里出来，扑势着往出走，没有大门，两面都可以自由进出。喝完酒，扑势着往回返，路过井边，两只脚拌蒜，看到的人扔下扁担过去扶一把，张四摆摆手拒绝，张四很清楚，脑子里清楚，嗓子里会浪出两句荤曲儿，然后噗嗤一笑，身子跟着晃悠一下。

张四最终死在酒上。县里铺自来水管道，挖沟挖到云路巷，解决一巷居民的吃水问题。沟挖得深，满地黄泥，一走一沾鞋。我上高中，两脚泥回家，每天在门口的台阶上刮半天。

下了雨，不仅粘脚，还滑，一不留神会出溜到沟子里。沟挖成有两个多月，从夏天到秋天，不知怎么就停了，一条沟静静呆着，赶上下雨，里面存了水，滑下再爬上，浑身上下都是泥。

秋雨连绵，过路的人踩在堆起的土棱子上，扶着学校的墙慢慢捱过。

张四掉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云路巷的人们走出来，围在路沟边，说着，往里看。其时沟里已经无人，张四的尸体被人抬回家里，入殓。有人就在沟子边上撮起一撮土，点上三支香，合起双手拜一拜。

张四肯定是喝了酒的，云路巷的人分析。张四肯定是头朝下栽进去的，云路巷的人公安局破案一样肯定地下结论。

没有人对这个结论持怀疑态度，不足两米的土沟，若非栽进去，是死不了人的。

张四的死让走路的人有了担心。家大人叮嘱孩子不许在沟边玩耍，上了年纪的人不上那条路，从井边贴着张四家的墙根绕过几步。不是着急，轻易不走沟两边。骑自行的人则从张四的院子碾过去，院子里没有人声，车轱辘把香蒲草压得歪斜。

冬天，沟终于平了。水龙头安在金明舅舅家前头，也是去井边的必经地。一担水二分钱，水龙头跟前坐着专人收水票。收水票的人不在了，就把水龙头上锁。挑水的人取了钥匙开锁，把水票夹在水管子边上的一个夹板上，也不计较桶大桶小，那个年月水不值钱。买一沓水票，夹在月份牌下，每天撕一张或两张。自来水哗哗的，省了不少劲儿。却没有了井水的甘甜味儿。有些人家还是愿意多走几步路，去井里挑水

冬天路滑，井边少了人挑水，长方形的井口结了厚厚的冰，只露出一个小窟窿。大人吩咐孩子，不要到井边去。

张四没有后人，房子被大队收了，储存饲草。



云路巷的人怀念那口井，连带着想起张四，说张四仁义，死在路上，没有栽井里。




                                                           娘栓




前天听到娘栓的死讯，是和家里的小狗丢丢同时夭亡。加夜班，大概打磕睡，卷进机器里。工友关了闸，他已面目莫辨。其时我尚在途中，与母亲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闲说。心里惊了一下。

昨天下午，推掉一个应酬，在巷子里溜达，试图找到娘栓的家，捡拾一些他的轶事。

南北巷。母亲家居巷底，往南走，半中间，朝西捅出一道斜支，以前就有。 原是通着的。贴着人家的墙、屋蜿蜒过去，能跳进一处大院，姓石，大户人家，穿出去，就是街口了，可以省几步路。大户人家的孙女是我小学同学，我们相约上学。后来陆续搬来人家，盖起房子，路就堵死了，娘栓家是其中的一户。

斜支里参差横陈的几扇门，都半掩着，里面的房子毕现。几家房子没有太大区别：平房，一律矮，木窗上的玻璃有点脏，看不到里面。 院子里杂驳，窗台胡乱竖着老南瓜，老西葫芦，还有一家摆着缺了一半的向日葵盘。除了一户人家，余下三家的院子安静，像没有人畜活物。

有一家却是活泼泼的，门洞支了圆桌，五个孩子在桌子上摆麻将。两个女孩，三个男孩。最小的男孩约两三岁，紫酱脸，黄乎乎的乱发，扑在桌子上，双手不停地往自己跟前拘麻将，被别的孩子抢了，不恼不哭，扑在桌上，死死压住。外貌疑似几十年前的娘栓。母亲说，娘栓20岁的儿子网恋，带回一个女孩，两人皆不够法定婚龄，女孩诞下一子后走了，孩子留给了奶奶，也即娘栓婆姨。这是两年前的闲话，算算，和这孩子差不多大。

在逼仄的小巷子来回走了几遍，没看到有人家门头上挑出岁头纸。

四十年前，娘栓和我家是邻居。姥姥家隔墙过去是张家，行三。张姓在东街是大姓，盘根错节，都沾亲带故，隔壁的，我们叫三姥姥，再过去，姓吴，独户，我们顺着喊吴姥姥。吴姥姥家过去就没有人家了，是东街的菜地。吴姥姥家院子大，娘栓家就借居在吴姥姥家。五岁的娘栓出现在我们眼皮下。大脑瓜上顶着乱糟糟的黄头发，紫酱脸，小我几岁，短而矬，像个矮冬瓜。三姥姥家南房后墙临街，有一扇磨盘倚墙，娘栓踩着磨眼站到磨盘上朝天瞅，呆呆的，问他瞅啥，他说瞅云彩，一把揪他下来，我一个纵步跳上磨盘，看着天上的云游来游去。娘栓不敢跟我争，坐在地上蹬着双腿，嚎着。两股黄稠鼻涕拖到地面，她娘尖着嗓子喊娘栓。我恶心他的鼻涕，又怕见到他娘挨骂，躲到巷子后面半人高的蒿子地里。

娘栓家穷，日子过得不如人。矮小的娘栓一直是巷子里一些人调笑的对象。娘栓想跟着我们玩。他笨，讷，被我哥或其他的孩子作势吓唬两下，就躲进门背后不敢出来，又不甘心，扒开门缝瞅外面，我们踹一下脚或吼一声，他就赶紧拴好门，屁股顶着。后来他家搬走了。他大在生产队当队长，优先住进大队闲置的两间房子，就在我上学穿过的小路上。房子既旧且破，也无院墙，荒荒的一块，不过强似在别人家屋檐下。

我初中毕业他才上学，又总是留级，我们渐渐疏远。其间听说她娘走了野路子，找了个瘸子拉边套，娘栓后来过户到瘸子名下，顶班进了化工厂。

娘栓媳妇我见过，瘦瘦小小，脸上有淡淡的雀斑，像个未成年的女孩，抱着娃，三姥姥家门前石条上坐着。后来有了老二，牵一个抱一个。娘栓大走了，瘸子扶了正，也算完整的一个家。娘栓老实，工资奖金悉数交待婆姨。娘栓娘厚道，家里的花销有瘸子的工资，瘸子是伤残军人，待遇不低，娘栓的媳妇提及家里的事，总是开开心心的。

娘栓家的五间大瓦房就杵在巷子里，日子过得不赖。 我搬家。为生计故，又辗转几百里，离巷子越来越远了。

去看娘栓出殡，门外的墙边立着几个花圈，墙上贴了祭文，简单的几百字，几个戴着孝帽的男人忙进忙出。一班鼓手吹得凄婉，高亢得哀伤。我站在鼓手旁听着，矮小的娘栓随着音阶爬上云端，他的世界何其辽阔。

跟前有人嘁嘁喳喳，说娘栓其实没有回老宅来，尸体冷藏在殡仪馆火化，单位给补贴。间或有几张熟脸，也是好多年没过过话的 。娘栓虚45，逢九。九为老阳之数，物极必反，民间说逢九必凶，娘栓没有躲过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