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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又到雁塔题名时

2022-01-0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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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到雁塔题名时
                                   王清铭

                               有关大雁塔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元末戏曲家高明写的杂剧《琵琶记》中的句子,说的是科举及第给人带来平步青云的极大变化,本来还只是种田的泥腿子,没洗净脚上的泥,突然考中了,泥腿子就变成了众人仰望的鸿鹄的翅膀。其实后面还有两个句子“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那时阶层固化还没那么严重,普通百姓还有通过个人努力向上层流动的机会,即通过科举做官,最终出将入相。
那时录取率低,能考中就跟后世的买中彩票一般。金字塔底端的多数是孔乙己那样穷酸的人,中间是很多像《儒林外传》中未中举的范进那样,只能吃一点岳父胡屠户送来的猪大肠。童生要中举极其难,胡屠户认为范进考不中,甭想吃“天鹅屁”了。正因为考上难,范进考中了,才会痰迷心窍,得了失心疯,非得胡屠户一巴掌才扇醒。胡屠户打了范进之后,感觉手隐隐疼将起来,手掌都弯不过来,按他的说法是天上的“文曲星”打不得。
范进中举之后,胡屠户提来的是猪肉,而且一提就是七八斤。从猪大肠到猪肉,这是中举前后悬殊待遇最形象的写照。中举还只是成功的第一步,要考中进士,还要经过一条艰险的华山道。有自己恐高的,走得战战兢兢的;有挤下别人,又被别人挤下的;有心力交瘁,壮志难酬的;有头破血流、尸骸无存的……
等等,先不说这么沉重的,还是说点轻松的,尽管科举的话题总是那么沉重。上文说到考中与吃肉的关系,陆游也撰文写过。他在《老学庵笔记》中记载:“建炎以来,尚苏氏文章,学者翕然从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语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南宋高宗时,士子的科举范文就是苏东坡的文章,读熟了能考中,考中了就能吃羊肉,否则只能喝点菜汤。难怪屡考不第的读书人会脸有菜色,大概吃不上肉,菜汤吃多了,营养不良。我读书时,老师也说得极为形象:能否考上大学,这是穿皮鞋与草鞋的区别。
穿草鞋喝菜汤,这倒不算什么,最难受还应是受到的白眼和冷遇,还有考试的压力造成心理的扭曲。考不中是常态,考中是吉星高照,有些读书人特别迷信。端午节时考生要亲自包粽子,那叫“包中”;古代考生不怕胆固醇高,考前要吃煮熟的猪蹄,有两种寓意:一是考场上碰到“熟题(蹄)”,二是金榜上朱笔题名(猪蹄)。这样的谐音联想,还真的有点无厘头,跟现在的情况有点相似,考生穿穿耐克鞋子和T恤,意味“蒙的全对”,因为耐克的LOGO类似“√”;考生母亲穿旗袍,意为“旗开得胜”……
科举前,算命先生的生意特别忙。一群士子去算命,算命先生不说话,只伸出一个指头,所有的可能性都在这个手指上了。全考中,叫“一”起考中;全没考中,叫“一”个也考不上……还有多种答案,自己解读,各取所需,反正算命先生都有真金白银拿。我估计算命先生多是落第的士子改行的,深懂考生心里,又能故弄玄虚。如果枯瘦的手指能掐算命运,算命先生早就看见“棺材”了,不,那是“升官发财”的谐音。
我的家乡福建省仙游县,有个九鲤湖,是汉代何氏九仙升天登仙的地方,也是中国梦文化的发源地,古代读书人常来此祈梦。清朝名臣李光地在九鲤湖祈梦时,梦见九仙赠他一联:“富贵无心想,功名两不成。”他很失望,但他中了戊戌年进士,后来官至宰相,这个梦有了另外的解释:“无心想”是把“想”字的心去掉成为宰相的“相”,“戊”和“戌”象“成”而都不是成,是两不成的意思。
梦有多种解释,但承受考试超载重量的读书人多自寻烦恼。墙头种菜,可能是白种,也可能是高中;戴斗笠打伞,多此一举,也可能是有备无患;梦见和表妹躺在一起(古代近亲可结婚,这个梦有点黄,也可由此看出书生的性压抑),可能没戏,也可能翻身的时刻就要来临了。做梦,只能说明睡眠质量不太好,如果再往负能量的方面去解读,除了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的,大概没有别的好处。
心理有了负能量,需要发泄,古人书生倒有办法,心头压抑了,就写首诗当酒,浇一浇自己胸中块垒。唐代诗人孟郊《登科后》一诗,大家耳熟能详:“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许多人只看到他春风得意的一面,对他未登科前的生活困顿和局促不安,即“昔日龌龊不足夸”,却鲜少注意。孟郊四十一岁才在故乡湖州举乡贡进士,往京应进士试,考了三次才考中。第二次落第时,他写了《再下第》一诗:“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同样是在长安看花,落第的心酸让他在花前眼泪哗哗地流。四十六岁时他登科,想起以往生活,浮想联翩,“今朝放荡思无涯”,什么霉气晦气都一扫而光,只有豪气在胸中激荡,直冲长安城上空的行云。
孟郊登科后的庆祝方式是策马奔腾,唐代进士除参加朝廷特地举办的叫“琼林宴”的国宴外,还自掏腰包在曲江边集会饮酒,让每个毛孔都冒出豪气和酒气,那叫“曲江会饮”。有个叫张莒的进士庆祝方式与众不同,他登临大雁塔,游目骋怀,意气扬扬,就想在风景区乱涂乱画一下,就如后人经常写“王二狗到此一游”。没想到,张莒这一题名,没被罚款,还开了唐宋时期“雁塔题名”的风气,连大名鼎鼎的白居易、苏东坡等人都未能免俗。
大雁塔原叫“慈恩寺塔”或“慈恩寺浮图”,是玄奘在印度取经,看见摩揭陀国一寺院里有一座浮图,回国后仿照建成。自从雁塔题名风靡之后,这塔就叫“大雁塔”,现在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白居易二十九岁一举考中进士,是“榜幼”(同科进士中年龄最轻的),他在大雁塔题名时意气风发地写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仙游雁塔

那时仙游县城北面的大蜚山还叫“大飞山”,因山形酷似飞翔的凤凰,大飞山和小飞山就像飞凤的巨大翅膀。县城在东西乡平原的结合部,依山傍水,大蜚山的山涧水往县城里流,要流入南面的木兰溪,水在城中悠闲地散步,于是县城里就有了三个湖,东门石坊附近的东湖、爱晓宫附近的西湖和仙游文庙前的南湖。民国时,三湖逐渐淤塞了,南湖也变成了池,燕子常来这里盘桓,因此这里就叫燕池埔。解放后,燕池埔开辟成公园,绿波粼粼,再后来,“池”只保留在地名中,这里被填上土,改造成体育场。
县城有湖的年代,这里科甲蝉联,簪缨鼎盛。仙游很早就有“三湖水复涨,仙溪多卿相”的说法,三湖就是县城里的三个湖,仙溪是木兰溪在仙游段的俗称。文史专家陈金添先生考证过仙游出过七位宰辅,还不包括3位赠官宰相。仙游籍的七位宰相是:陈洪进、蔡卞、蔡京、蔡攸、叶顒、郑侨、陈卓。其中蔡京和蔡卞是昆仲宰相,蔡京和蔡攸是父子宰相。明代的“三朝元老”郑纪出仕时身肩天下,兴利除弊,他归隐故里二十多年,兴学劝耕、植树修桥,造福桑梓。莆仙民间曾这么评价他:“莆田百喜,不如仙游出了一个郑纪。”
在科举年代,古兴化府莆田、仙游两县共产生2482名进士,莆田县是古代全国的进士第一县,共有进士一千六百多名。仙游县有七百多名,绝对数比莆田县少,但按人口算,相对值毫不逊色。仙游的人口一直只有莆田县的二分之一甚至有时不到三分之一,到郑纪“抱芋上书”的时候,户数从6500多户减少到1400多户,仙游县从宋代的全国进士十强县到明清时代仙游科举的星空黯淡无光,也情有可原。
还有一个原因往往被忽略,就是延续了八十二年的莆仙之间“泮额”讼案。泮额,就是学生入官学的名额。明崇祯初年,福建学道樊英“为莆绅之私”而与兴化知府议定“仙之童不得与府庠,泮额尽归莆人”。仙游的童生不能进入兴化府的官学,原先的学位全部拨归莆田县人,这样莆田县人就垄断了优质的教学资源,群星璀璨。直到清朝康熙四十八年,清廷礼部奏旨议决,“将莆田、仙游二邑,酌量人才之多寡拔取”。泮额的地域之争终于结束,但仙游的科举也由此萎靡不振。
据卢美松主编的《福建历代状元》统计,仙游出过五个状元,文状元为郑侨、林济孙、林亨,武状元为薛奕、叶颙,这些状元产生于两宋和元朝。直到明代,仙游科举还如本地书生一样挥斥方遒,其标志性的事件就是在文庙前,南湖的东边建造了雁塔,用来本地考生的科举张榜。
仙游雁塔仿长安大雁塔规制,楼阁式,青石结构,六角七层实心,底座直径二米,高十二点六米。叠涩出檐,无雕刻,塔北面二层上刻有“雁塔”大楷二字,落款为“万历庚辰冬阳月吉旦日”。有必要更正一下,很多人认为雁塔是明代郑纪倡建的,万历庚辰年,即公元1580年,其时郑纪已去世六十多年了。我特地去寻访,现在南湖水早已干涸,县城高楼林立,曾经高大的雁塔在高楼的影子里显得渺小冷落。阳光照射下来,泻下雁塔孤单的、清癯的影子,每层的塔檐都有枯草在风中轻轻披拂,让我联想到古代那些皓首穷经的书生头上的白发。
仙游七山一水二田,恶劣的生存环境激发了仙游学子用知识改变命运的动力。只有仙游与莆田两个县构成的兴化府被称为“文献名邦”、“海滨邹鲁”,仙游功不可没。在当代,仙游一中出了三个福建省高考状元,超过莆田一中的两名。近些年,由于种种原因,仙游教育无复当年的辉煌,但我们有理由期待仙游县重振教育雄风。

                       
                         涵江雁阵塔

说起雁塔,很自然就想起莆田市涵江区的雁阵塔。雁阵塔在三江口镇鳌山,山似探入海中的巨鳌,故命名为鳌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鳌钓”比喻豪迈的举止或远大的抱负。鳌山上有宋代状元黄公度读书处,这样的名称很形象,又概括了莆田学子的人生追求。因深秋时鸿雁成群结队在此觅食栖宿,鳌山也叫雁阵山,鸿雁的意象在古诗词中,经常用以象征远大的志向或乡愁。
雁阵塔建于万历年间,稍后于仙游雁塔。雁阵塔原先也是航海的标志,也是镇风水之塔,“以稍障东方之缺”。这跟东沙的“东雁塔”和枫亭朱寨的“西雁塔”功能相似。因为黄公度曾在此就读,宋高宗给他的读书处御笔题写“登灜阁”的匾额,雁阵塔在一些士子的心中也有了雁塔的特殊含义。登瀛,就是登上瀛洲(海上三座仙山之一)成仙,宋高宗这样题名的用意在于指这里风光旖旎,观之令人飘飘欲仙。黄公度当年还为此写了两首五律的《御赐阁额》,其一为:“杰阁侵霄汉,宸章焕壁奎。内廷颁宝宴,中使揭璇题。信誓山河固,宠恩雨露低。寒儒倚天禄,目断五云西。”“登瀛”后来也指登上瀛台,是新进士及第授官仪式之一。
雁阵塔的简称是雁塔,雁阵宫有副对联:“匏腹奇胎修正果;庙峙鳌山雁塔高。”上联说的是雁阵宫里主祀的三位真君的传奇身世,这里略去不论。下联言雁阵塔高耸,塔屹立在此地海拔最高的鳌山之上,登临极目远眺大海,还真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情壮志。
这里是莆田二十四景之一,叫“雁塔望海”。

说起黄公度,就不能不提“地瘦栽松柏”的轶事。南宋绍兴八年(1138年),新科进士放榜,宋高宗举办专门招待进士的国宴——琼林宴,他得知这一榜文武状元皆为莆仙人,感慨赋诗相赠:“一方文武魁天下,四海英雄入彀中。”当时莆仙共有十四人金榜题名,而且“四异同科”,即状元、榜眼、榜尊、榜幼都是莆田人,高宗很惊讶地问状元黄公度:“卿土何奇?”黄公度沉吟一下,答道:“披锦黄雀美,通印子鱼肥。”高宗接着问榜眼陈俊卿,陈俊卿朗声回答:“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黄公度从地方特产的角度回答,低到尘埃,答案正确;陈俊卿的答话仰首向天,从莆仙的地域文化和精神追求方面道出了故乡人穷且益坚、自强不息、勤奋求学的进取精神。两人答案的区别在于人生境界的高低,难怪高宗听后,评论说:“公度不如卿!”
家贫子读书,家庭贫困是很多人难以承受之重,莆仙人将这种压力化为不断进取的动力,从中提炼出凌空翱翔的翅膀之轻。陈俊卿这两句话是莆仙人精神的高度概括,也沉淀成这里族群的文化性格,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莆仙人。


                         雁塔题诗

雁塔题名,就是自己或请别人用朱笔在大雁塔上写上姓名、籍贯、考中哪一科进士等信息,这多少有点炫耀的意味;透过历史的风尘,其实更让人难忘的是雁塔题诗。诗人们在大雁塔下集会,一觞一咏,畅叙幽情。感慨系之时,就和一首同题诗,写在塔壁上,尽管字迹后来磨灭了,但那种高雅情怀却发散永不消失的诗意光芒。
雁塔题诗最有名的有两次。唐玄宗天宝十一年(公元752年)秋,诗圣杜甫约高适、岑参、薛据和储光羲同登大雁塔。岑参先以《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为题赋诗一首,接着杜甫和高适同以《同诸公登慈恩寺浮图》唱和,薛据和储光羲也各写了一首诗。五诗人共咏慈恩寺塔,一时在京城长安传为佳话。另一次是唐宪宗元和四年(公元809年),白居易、白行简等人同游慈恩寺赋诗谴兴。
我翻阅这些题诗,想象着诗人当时的一颦一笑、一咏一叹,他们依然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试举岑参的诗为例,“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极写塔之高,“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写诗人秋登雁塔的萧瑟感受,而结尾“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写出诗人对追逐奔忙生活的厌弃、想辞官归隐的真性情。再比如高适的“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让一千多年后的我也腋下生翼,欲奋力地扇动翅膀,超越虚空。我朗读着这些诗,恍然觉得岑参和高适正与我促膝而谈,我伸手就能触摸到他的气息和心跳。
当代有位诗人写了一首诗,只有四句,大意是这样的:到西安/只要花费很少的钱/到长安/要积攒很多的诗句  西安就是唐代时的都城长安,我们回不去的来处。钱,买不到梦回唐朝的火车票,但如果沉浸在唐诗的世界中,我们就一步一步地靠近长安了。
长安的大雁塔现在成为旅游景区,大家都可以去爬一爬。雁塔题名,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科举不再是人生的唯一出路,这是社会的进步。考试虽然还很重要,但不必人人挤在独木桥上,桥边有高速公路、有铁路,空中还有比鸿雁飞得更高的飞机。无论社会如何变化,人都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雁塔上可以没有朱红似心头鲜血的题名,但心头不能没有涌出的题诗。雁塔题诗,应该题写在现代人的心壁上。
当代诗人韩东登上了大雁塔,不充当英雄,也不顶礼膜拜,他只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登了一回。他写道:“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诗人消解了历史和权威,消解了英雄和精英,在做一回自己的同时,也还大雁塔以本来的面目。大雁塔,只是一处历史风景,登高看一看,再下来,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又到雁塔题名时,有关大雁塔,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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