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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照亮黯淡生活的火光

2022-01-0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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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亮黯淡生活的火光

                                                                张 复 林

      有段日子,在县城和乡村之间,我反复奔忙。
      那时的我年轻,不安于现状,在一处乡村税务所讨生活。说是税务所,其实只有我和所长两人,工资和费用都控制在城区中心所。这里离我居住的县城并不太远,却是个没人亲无人疼的地方,工作上遇到难处得自己解决,我俩就像流放在那里。这样一个地方,让我老是提不起劲,对工作和生活都缺乏热情,平日只喜读两本破书,心里一直装着个作家梦,自以为神圣得不得了,对收税这份工作也不怎么看重。表面上,所长是个老油子,工作二十多年,才混到这无级别的职务,似一切看透,啥都无所谓,对工作要求也不高,一块先进税务所的牌匾,还是前任留下的。可这样一个人,偏喜好些花花草草的东西。每次下村,总爱把路边的野花野草指认给我,什么蒲公英、车前草、牛筋草、虎尾草、苍耳子,说起来头头是道;一些当季的花草,像红艳的桃花,素白的梨花,金黄的油菜花,透着幽香的兰花……会轮番摆上办公桌和窗台。在我看来,它们全是卑贱之物,乡间随处可见,实在没啥稀罕的。一个老男人居然喜欢此类小资小调的东西,且宝贝似的弄到所里侍候着,简直不可理喻。也许所长自己的话是最好的解释,时运再怎么不济,都得对自己好一点,可别小看乡间那些野花野草,没人侍候,还不照样长得那么精神。这样的所长让我有点看不懂。所长的低调内敛和我不求上进的文青范明显不搭,可我对所长还是蛮敬重的,敬重他的正直敢言,做事实在,不摆花架子。对比局里其他同事,所长简直是个异数。
      所里没有住房,我和所长只能两头跑。白天,我俩共骑一辆摩托,一早由县城出发。我年轻,骑车快,二十多公里的乡村沙石路,花不了半小时,换了所长,得翻倍。半路上经过一段平展如镜的漂亮河湾,所长往往会停下来,吸支烟,看看风景,顺便采些花花草草的,最后挺满足的发一声感叹:城里有啥好的,不就是车多人多,乡下才好,看不尽的风景。末了不忘给老婆打个电话,交待煤气罐关严实没,反锁门别忘拔锁匙。所长老婆大病一场后,脑子出现了轻度智障,所长不得不婆婆妈妈的反复叮嘱一大堆,这个时候的所长,就像个细心而唠叨的女人。家里读书的孩子、患病的女人,以及年迈的父母,是人到中年的他,永远撇不下的责任。从税近三十载,风风雨雨,当初的毛头小伙转眼进入两鬓斑白的中年,所长实在不易,换了别人怕早闹情绪,撂挑子不干了,或者被生活打垮,怨声载道。所长却整天笑眯眯的,嘴上挂着句口头禅:好死不如懒活,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就永远不会绝望。说这话时的所长,俨然一个与生活抗争的强者,击不垮,打不倒,让我想起《老人与海》里与鲨鱼搏斗的圣地亚哥。可也有看见所长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窗口前闷头抽烟的时候,那时我会突然感觉到刺痛。所长其实过得挺艰难,那些生活的艰难,只不过被他隐藏起来了。
      不论刮风下雨,每天往乡下跑,我不像所长,怀抱去看风景的心情,从县城到乡里,从乡里到村庄,每一个角落都得跑,每一个纳税人都得打交道。天天这样跑,我心痛光阴撂在了路上。开票,收钱,填写各类报表、资料,这是我每日的工作。日复一日,重复前一天的工作,有时候心情会很沮丧,可即便再沮丧,再怎么不情愿,收税是我的职责,分内之事我无论如何得做好。而且出门前,还得伪装自己,我不能把坏心情丢给所长,所长的日子过得够艰难的,我无力帮助到他,至少不应把自己负面的东西传染给他;再则,我也不想让所长看出我是个承受不了一点风雨坎坷的花花公子,我得拿出点精神来。可面对枯燥乏味的工作,我总是打不起精神。有一天,去一处偏远村庄收税,跑完最后一户纳税人,已是暮色四起,偏摩托车坏了,不得不徒步回去。夜色愈来愈浓重,很快将世界淹没。深一脚,浅一脚,我和所长就像两个瞎子,摸索着行走在黑夜里。所长走在前面,一言不发,也不知他心里想的啥,唯手中的烟头闪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借助那一点火光,照见一张沧桑的脸。这几年,随着乡镇税收任务的加重,完成任务是硬指标,税务所压力越来越大,而我并非所长的得力帮手,加之这一两年嫂子病情越来越糟糕,几次去大医院也不见好转,工作和生活的双重压力,让所长明显苍老了许多。宁静的黑夜,谁也不说话,只听见急促奔走的脚步声,所长和我就这样沉默在黑夜里。沉沉的黑夜,到处黑漆漆的,仿如承载着什么重物,给人一种无法呼吸的重压。一前一后,摸索前行的身影,在无边的黑夜里,显得那么弱小,那么不堪一击。终于来到一片旷野,终于望见远处集镇的火光。“看,火光——”所长兴奋地一挥手,我俩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伫立黑夜的旷野,我和所长就像两个长久跋涉的旅人,终于走出那一片漫长而黑暗的泥泞。远处的火光把两个人的背影投放得很大,很大。背后是巨大的黑暗,吞噬着一切。那一刻,流放的感觉特别强烈。一种莫名的悲伤,潮水一样击向我。
      所里那间耗费我宝贵青春的办公室,是乡政府给的一间房,办公和午休都在那里。办公桌和台式电脑是中心所淘汰下来的,简单的资料柜,用了多年,是所长自己动手设计,请乡村木匠师傅打的,用得实木板,结实得很,放置全乡纳税人资料,像水电站、矿山等企业的,集镇个体户的,行政事业单位的,以及临时工程项目的。即便一个小小的乡村税务所,资料倒也不少,资料柜有好几层,都贴着标签,所有资料严格按标签分门别类归放。可惜的是,自我来到所里,似乎县局和中心所到所里检查工作还是好几年前的事,这里仿佛被遗忘的角落。我跟所长开玩笑:所长,咱们啥时候也逮个机会表现表现。所长淡淡一笑,只顾给窗台上几丛宝贝花草浇水。有时候松懈下来,我会把资料胡乱堆放,心想反正没人检查,用不着那么认真,过后发现所长会重新整理好,却从不责备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收税时,我通常跟在所长身后,收多收少所长说了算,我只负责拎包,开票,收钱。所长喜欢和纳税人喝点酒,许多工作,在酒桌上拍板解决,而我烟酒不沾,虽有时也看不惯所长自作主张那一套,却并不愿掺和,乐得轻松。唯独有一次和所长闹起了意见。街上有个叫刘兰花的女人,夫妻俩新开了家南杂店。巴掌大的地方,街上谁家新店开张,鞭炮一响,整条街都知道。第二天,所长就带我去了刘兰花的南杂店。税务登记时,夫妻俩产生了分歧,争着要以自己的名字登记。刘兰花丈夫身体有严重残疾,如果登记丈夫的名字,可以享受国家税收优惠政策,登记刘兰花的名字则必须正常纳税。刘兰花很要强,啥也不甘人后,即便纳税交钱这样在别人看来吃亏的事,也从不落后。街上有开店弄张假残疾证,骗取减免税的,刘兰花符合政策,偏要登记自己的名字,这样的要强让人有点不理解。在刘兰花的一再坚持下,我们登记了她的名字。一个月过去,刘兰花的店该交税了,我想所长会带我去收刘兰花的税,却好几天不见动静。第二个月来了,所长仍不见动静,就像忘了刘兰花的店。第三个月,我实在忍不住了,提醒所长,所长不置可否的敷衍了一声,掉头忙别的事情。“你不去,我去——”我气鼓鼓的丢下一句话。揣想所长不会是和刘兰花有啥暧昧吧,管他那么多,我气冲冲来到刘兰花的南杂店。刘兰花正在替丈夫做身体按摩,男人全身肌肉萎缩得厉害,间或有街坊邻居买东西,刘兰花不时起身热情地招呼。我说明来意,刘兰花二话不说,把三个月的税一并交给了我。回到所里,所长居然叫我赶紧把钱退回去。我十分不解,所长神秘地一笑,把我拉到电脑前,点开全乡个体户资料,只见当年新开业登记户里,赫然写的是刘兰花丈夫的名字。怎么回事?新开业个体户资料明明是我录入的,刘兰花的名字咋换成了她丈夫的名字。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忘了告诉你,我后来做了变更登记。所长鬼鬼地跟我揭开了谜底。所长,税务登记证上不是刘兰花的名字么?我想起挂在刘兰花店里的税务登记证,仍一脸疑惑。那个女人要强,咱们只能暗里帮着点。一个女人,拖儿带女的,又摊上个残疾的丈夫,日子过得有多难,却不抱怨,不诉苦,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很少有人能做得到。所长一边赞叹,一边补充着:再说,我们收税的可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哦。听着所长的话,我不禁羞愧难当。
      没事时候,我那也不去,除了日常内务整理,就呆在所里看小说。看小说我可以整天不出门,完全到了痴迷的地步。遗憾的是,窗外老有人走动,乡里干部,七站八所的人,办事的群众,甚至有人在隔壁办公室追逐打闹,像是故意要让我听到,吵得我难以静下心来。而所长则闲不住,集镇上这里走走,那里瞧瞧,做生意的停歇业,或者关门开张,摸得清清楚楚。有时也会被街上熟人拉去打牌,中午时分,不忘打电话叫我去打牌人家吃饭,因为要面子,我每次都会婉拒,我不想被认为是去蹭饭的。所长通常一身酒气回来,摇摇晃晃的指着我,读书人就是清高,不过你这个书呆子,我还是蛮喜欢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所长一面翻看我的小说,一面追着我说话,浓重的酒气喷在我脸上,着实令人反胃。我懒得理他,躲进政府接待室,那里有人歪在沙发上看正热播的电视剧,声音吵得很。那几个看电视的都是政府的人,平时无所事事,不是打牌就是喝酒,要么找街上相好的女人,见我爱理不理的。很明显,他们和我不是一路人。我知道他们看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他们。在接待室,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个多余的人,只得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所长稀里哗啦吐了一地,连我放在桌上的书也弄得污秽不堪。我心疼得不行。所长却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遇上这种事,算我倒霉,还得抱床被子替他盖上。
      下村收税,我喜欢找人聊天,搜罗乡间新奇的东西,听到新鲜故事,赶紧摸出本子记上,工作有时候完全是应付。我的痴迷小说,在那种小地方人看来,我就是个有病的人,且不可救药。一些风言风语和指指点点,所长是知道的,非但不批评我,反倒说那些人都是井底之蛙,你好好写,写出名堂来。记得刚到所里时,我心思不在工作上,一门心思想着写小说,怕所长看出我的不务正业,起初偷偷摸摸的写,后来见所长并不责备,也就胆大了,居然敢把小说带到所里,当着所长的面写。所长的包容与鼓励,我很感激,却一直没写出点名堂,惭愧得很。因为工作关系,与一个差着一辈年龄,工作不卖力,打着个人小算盘的年轻人凑在一起,也真是难为所长了。而我虽然可以不在乎旁人的嘲讽讥笑,可以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苦中作乐,可没写出东西来,让人看笑话,压力大得很,更大的压力则是感觉对不起所长。那时我谈了个女朋友,因为在乡下工作吹了。我的心情坏透了。所长安慰我,现在的女孩子很现实,不像我们那个年代,不过也别太在意,每个人迟早会遇上与你相守一生的那个人。话虽这么说,所长还是很同情我,为我出点子,你去找找局里领导吧。我也试图找关系往县城调,可面子上总是抹不开,不习惯求人,把求人看作低人一等的事,况且即便去找领导,我怎么开口,连所长情况如此特殊都一直呆在乡下,我年纪轻轻,工作才几年,哪有调进城的理由。于是,我只能安心在乡下呆着。也罢,就像一株丢在乡间的稗草,命运将我安排在了生活的最底层,且听天由命吧。我也想到过辞职,去外面追寻自己的理想人生,可我能去哪里呢。毕竟这份职业让我可以生存下来,再说我能逃到哪里去呢,我还能遇到所长这样仁慈而宽容的好领导么。可以说,所长的庇护,才让我可以在工作上偷懒,才让我可以堂而皇之的写小说。这是我人生不幸之大幸。就像办公室里那些乡村再寻常不过的花花草草,我也是遇上了宠幸我的贵人了。
       这些年,我坚持读书写作,业余时间几乎全砸进去了。也不知是个人素养不够,还是天分所限,或者我的心态有问题,抑或别的什么原因制约了我,我一直没写出令人满意的东西。夜晚的时候,常常因此而失眠。因为缺乏足够的睡眠,我消瘦得不成样子,镜子中那个颊骨凸出、眼眶深陷的人,把我彻底吓坏了。写作就像一个黑洞,无情地吞噬着我。我一头跌进去,怎么也爬不出来,就像置身茫茫的黑夜,我在黑夜里孤独地泅渡。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停步,还是继续下去。写作对我简直就是一场最为残酷的折磨,既是肉体的,更是精神的。它让我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工作上应付了事,青春衰败、枯萎,父母日渐老去,我未能尽孝,对自己更是近于苛严,吃喝玩乐几乎全被放弃。我这样做,值么。我也常自问。可是一旦停下来,几天不动笔,许多想法会搅扰得脑子不得安宁,夜晚根本睡不着。浑身象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推举着我,重新把我绑架到电脑前,我需要表达,表达我对生活的理解、感动和敬意。表达业已成为我生存的日常状态,成为我延展生命和生命存在的最好方式。而且,许多现实生活中无法表达的东西,唯有通过写作才可以表达出来。在一篇作品中,我写过一个这样的人物。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怀抱理想人生,期待在社会上施展抱负,却四处碰壁,最终以失败告终。主人公令人遗憾的结局,映照的是自身落魄的境况,不禁悲从中来,说不出的忧伤。可我的忧伤能向谁倾诉呢,即便所长理解我,我也不会轻易向他敞开心扉。自己简直就是个十足的孤独患者,那种孤立无援,别人无法体味。
      也许有一天能写出来吧,每一次坐在书桌前,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有时夜间蒙头大睡,还真写出了好东西,兴奋得不得了,醒来才觉是南柯一梦。面对这种茫然而焦虑的生存状态,有时我会自问,我的生活是不是需要做出一些改变,也许我需要在写作和工作之间寻找到某种平衡的东西。这个时候,我会强迫自己短暂地放弃读书和写作,试着一个人去野地里走走,或者在野外找个僻静地方坐坐。看天,看云,看飞鸟,有时候脚下那些花花草草会引起我的注意,即便一片瘠土薄地,它们依然蓬勃生长,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尤其那些从坚硬的岩石缝里钻出来的野草,让人不得不感叹它们生命力的强大。我忽然意识到,所长的洒脱与淡泊必定是受了那些野花野草的感染,难怪他格外喜欢野地里那些花花草草。人,若多和乡间的野花野草亲近,必会少一些怨愤,多一些安然和淡定,脆弱的内心会因此而变得强大。抬眼望去,旷野里满是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它们漫天生长,自成风景,虽然卑微,却从不自暴自弃,以自身的坚韧和不拔,把绿色和生机铺满大地。其实,人不也是一颗撒在世间的草籽么,经历发芽,生长,结实,这些春华秋实的过程,长出的不也是一片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景么。我们来到世间,谁都没有理由自暴自弃。对于我,生活并非那么艰难,只是我选择了一条狭窄的路,我把自己往那条道上逼。就像那个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我在绝望中希望,在苦役中体味精神的愉悦与幸福。我追寻的不正是一道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景么。
      我得承认,工作让我可以生存下来,而写作则赋予我生机和希望。我相信,一个人,一旦丧失希望,精神意志的大堤就会坍塌,就会彻底被击垮。生活的风雨坎坷,有人逃离退避,有人勇敢地迎接。我不能肯定自己属于哪一种,但从那些日常的人事和生活中,比如酷爱生活的所长,对生活充满信心的刘兰花这些身边人身上,以及乡间那些蓬勃生长的野花野草,我看到了很多向上的东西,它们是那么宝贵,充满了温情和力量。它们传递给我这样一个信息,有时候生活是可以战胜的,人并非完全只能遵从命运的安排。因此,我没有理由不坚信,一个人,即便贫穷、卑贱,即便生活充满了艰难和不易,仍然可以自成风景,可以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
      我当然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写作让我需要安静的环境,需要属于自己的时间和个人私密的空间,可这些对于我常常是那么奢侈,那么遥不可及。幸运的是,每周我有两天自由支配的时间。这两天我通常很晚才起床,会憋着尿在床上胡思乱想。当我把那些胡思乱想的东西写成文字时,总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和轻松。因为酷爱文字,我愿意以我的并不成熟的文字记录生活呈给我的一切,包括生活的感动、善良、美德,以及个人的焦虑、敏感、脆弱,乃至自卑和耻辱。
      安宁的夜晚,我又一次坐在窗前,指尖轻敲着键盘。此刻,再一次想起所长,想起刘兰花,想起乡村野地里那些自成风景的花花草草,我的内心无比宁静,仿佛接受了某种精神的抚慰。某种意义上,写作让我置身黑夜,同时亦给予我温暖和幸福。它乃是黑暗之中烛照我灵魂和躯体的火光,正是它让我那黯淡的生活拥有了高贵、尊严和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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