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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洗澡

2022-01-0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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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

    天一冷,洗澡也成了一桩事一样。澡堂子倒是随处有,格局也相仿。无外乎是厚布帘,存衣柜,白瓷砖的墙,水磨石地,头上拖一长截布管,不能调水温的淋浴头。存衣柜是漆了绿漆的老式“夜壶箱”,没有锁。掀开厚布帘,迎面来的气息也一样的,照旧是湿热的水汽味,肥皂味,香波味,尿骚味,衣服味,内间的厚木门吱呀推开,砰砰跑出来一团冒白汽的肉香味,还有隐隐的,木柜子开开来的霉味。

    龙头哗哗地冲水,雾气里面人影参差,白水冲在白身体上,白得一亮一亮。有时候我见着一个,长腰,翘乳,小肚子上纹了小巧的蓝黑蝴蝶,一扭一扭,蝴蝶要飞,让人想要去扪。这么一想,就会呆住一呆。也见着雪人般浑然的少女,黑发团脸,颜面像点了胭脂,热水冲去,会不会就化掉呢。惹眼的还有横切、竖切的,剖腹产的刀疤,生生从润泽的肚子上凹进去一段;干枯或者臃肿的身体,不用说是老妇,骨节都粗大,发僵,一来就颤颤下到池子里,一边泡一边说,痛呀,痛呀。

    我趴在人造革的皮床上,搓澡的阿姨在我背上噌噌噌刷。我觉得自己是一条旧被单,刷好一面,翻过去再刷另一面。被单一边慢慢泛白,一边想要把一个角从春凳上软软垂下来。春凳呢,当然是老家的春凳,夏天抬出去乘凉,天好的时候洗被单,冬天可以在春凳肚子里,塞一肚子的山芋和老南瓜。   洗好了,被单的面子里子就都一样干净了,每个人看起来都是好人,也不管她是个谁。

    元宝街的阿姨白脸,说话口气轻,走路的时候一只脚拖啊拖的走,她工作的时候,是赤膊上阵,不歇气地连刷好几个,才去外间喝口水。莲花巷的阿姨,脸面粗黑,黑脸上两大道蓝纹眉,一只手的手腕上也有几个圆点,排得像麻将牌里的五饼。她穿红色三点式,有时候大红,有时候是玫红。我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一些怕她,可是她似乎人缘很好,忘记带钱的,忘带肥皂的,都来和她说。有一年我在西林,洗是洗好了,可是闷得不行,穿衣服也穿不动,我喊,阿姨。可是声音也是小的,连喊了三声,阿姨转过来看到我,过来掐我颈子。逮住了后颈死劲掐,像掐猫。终于一个一个毛孔沁出来冷汗,长舒一口气,好了。这个事弄得我有好长时间都不敢出门洗澡。

    我妈就从来也不去外面洗。她在很多年前,左边的胸没有了。她不去外面的理由,还有一点是她不要洗淋浴。她说,才不要淋浴,我要浴缸。那时候我挺个大肚子,在装我安庆的新房子。我说浴缸呢,空间不够。她说,不管,要浴缸。我说,洗澡倒是好,洗浴缸多麻烦。她说,不管,要浴缸。我说,浴缸多贵呢!她就不说话了。过了两天,她掏出来一卷钱,说,我出浴缸钱。
可是没洗几回,他们就跟着我在几个小城跑来跑去租房子住。我们租房子的时候,她也是在大塑料盆外拉个塑料浴帐洗。想想真是有些久了,现在,已经没有我妈了。我爸也没有了。昨晚梦里面,我爸问我讨酒喝来着,我不理他。

    我妈就是惯的,怪老家的浴缸。浴缸其实是浴锅——一口大的生铁锅。铁锅安在灶台上,灶台,在后门头的羊圈旁。我爸抱我坐在他膝上,撩一把热水扑我胸门口,扑得我汗毛一凛。他说,拍拍,拍拍。又说,自己搓搓,耳朵边,旮旯窝。我扑来扑去,在浴汤里逮木乌龟。木乌龟不是乌龟,是一块圆溜溜乌木板,垫屁股用的,隔烫。水真大呀,真舒服,乘势往下一躺,水就顺着锅沿晃,晃着晃着,嗤地溢出来。一扭头,正好和羊眼睛对到,羊在望着我发呆,草都在嘴里忘记了嚼。羊是不是也想洗澡呢。洋灯火在雾里一跳一跳,羊的眼睛,湿润润亮晶晶。
    头十岁,烧浴汤成了我的事。搪瓷缸挖半缸水,倒到压水机活塞的槽子里,抱着杠杆空通空通一通压,压着压着终于得上劲,白井水呼噜呼噜冲出来。打好了烧浴汤。稻壳轻轻一撒,在灶膛里落得又薄又均匀,蒲扇扇一扇,稻壳一点一点,都镶上去金边,开出来蓝幽幽小花朵。拨火的桑树枝,头上烧成了炭,提起来在灶仓的壁上写字,写上下人口中,画正,画老鼠,画好了站起来,撩一撩锅里水,温度正是将将好。

    家里有浴锅,是一件多骄傲的事。文平家就没有。文平家有时候到了做饭时间,文平就拖了两管白龙来我家,和我妈说,婶婶,我妈说借半升米。所以我家烧浴汤,自然他们都要来。每个人夹一个稻草来。
    丽萍,是文平的大姐。丽萍姐姐不学好,丽萍姐姐用洋油灯烧红了火钳子自己烫头发,她还有玫瑰红的,领口结蝴蝶结的塔夫绸衬衫。丽萍姐姐是女阿飞,她都有了男朋友。男朋友是张木匠。张木匠别看憨头憨脑,打牌总偷牌。丽萍姐姐动不动喳啦喳啦叫,叫完了咯咯咯笑,骨头都没有三两重。今天张木匠胳膊底下夹一个稻草,跟在丽萍姐姐后面,他跟来是添火的。两个人,走路也不好好走,走到我家弄堂边,又是喳啦一记鬼叫。我就隔空翻白眼,把他们吃白眼果。
    再说了,添火哪里用不熟的人呢。熟识的人,添火都有默契的,一个草把填进去,火钳子压一压。火慢慢烧才不烫,灶下的和锅里的话呢,也慢慢说。说今年后门口沼气池上种的洋芋,因为渥了好几箢子的草木灰,结的洋芋又多又大,可高兴坏了,简直是一箢子灰,换一箢子洋芋。说今年又攒两百块砖,几根桁条,两块预制板,说看到春上,是不是先把堂屋挺起来……

    一锅浴汤差不多洗了半村人。第二天,我爸就舀那淘米水一样的浴汤去浇菜地。我爸用粪勺往粪桶里一勺一勺舀,一边舀一边说,哈,老白黕(ken)汤,好沃沃三亩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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