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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岩在背

2022-01-0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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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头,目光从禁山的杂树林子往上攀爬,越过山腰的平坦地带——山腰里有什么,是看不见的,然后沿着陡峭的山壁上行,是一坨黑崖,像一顶黑色呢帽扣在那里,往上是青天。这一块生石头的地方,就是岩在背。黒崖某处藏着岩鹰,午后或黄昏,岩鹰腾空而起,在青天盘旋,俯视大地。如果鸡鸭在山脚下或原野里,被岩鹰发现了,一个俯冲,飞铲下来,就能将小鸡小鸭叼了去。人们一看到岩鹰飞低了,就会发出“唆嗬——唆嗬”唤狗的声音,檐下的狗听到了,会毫不犹豫地窜出去,鹰飞狗随,不给扁毛下地捕食的机会。鹰瞥见了狗在下面追逐,越飞越高,把天空当作了游乐场,上下盘旋,姿态很轻盈,让人心生狂妄,忘了天高地厚。
     我第一次听说岩在背的故事,来自父亲。在民国二十三年,或者更晚一点,东干脚附近的村子出了几个土匪,在古盐道上杀人越货,在附近几个村子打家劫伙,人越聚越多,最后使得宁远以北的地方都不得安宁。在永州府主事的宁远人欧冠带了两个营的兵力来围剿,土匪凭着山群的掩护,左挪右挪,挪到了东干脚后面的岩在背,居高临下,负隅顽抗。岩在背的黑石崖之下,有一线石泉,入秋之后,水源就会干涸消失,直到来年发了春雨,隐秘在各处的山塘蓄起水,这泉眼里才有水来。土匪被围在岩在背,水不够用,突围下来,被全歼在山脚下的旱田里。清点战利品的时候,没有找到匪首传闻中的金碗金筷子,大家都猜测藏在了岩在背某处,待剿匪部队离开后,纷纷上山寻找,可是至今,仍然没有传出有谁寻到的消息。岩在背因住过土匪,丢了不少性命,而在人心头神秘了不少。
    我们放牛,跟着牛在禁山边四处跑,但一般都不去岩在背。站在山腰茅草窝里的岩石上,我无数次地仰望过那堵山崖,心里有过无数设想,却没有信心去攀爬和触摸。土玉、佬乡几个人从家里偷了土烟,上了山,躲在岩石脚下,以为安全了,坐在一起,裁了报纸卷起烟来吸,火星点燃了脚边的茅草,呼呼地,几个人扑打了好一阵,也没将火扑灭,吓得土玉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嚎:“我跑到岩在背上跳下来算了。”大家听了,一边笑,一边扎了草把子来帮忙救火。火被扑灭了,土玉不哭了,被大人狠狠地上了一课,脸苍白苍白的,不敢说一句话。
    东干脚,或者山那边的何家湾子,都没人上岩在背寻短见。不是山陡,也不是山高,只是那里太神秘,煞气太重,人没走到那块黑岩上,估计就已经怕死了。说到神秘,还有一桩,听父亲说,当年在山上烧窑——将石灰石烧成石灰,然后挑下来撒进田里除虫。荣伯睡到半夜起来小解,出了窝棚走了几步,就听到有人哭,嗯嗯啊啊的,声音细细嫩嫩又隐隐约约,仔细辨听,找不到是那里传出来的,吓得尿意顿无,听了一会,汗毛直竖,浑身发冷,回到窝棚,一夜没睡成,待天大亮,讲给人听,掌窑的师傅说上个月朱家山一个女人生儿子生死了,年纪轻轻的,可能要找替身了。人们吓唬荣伯,荣伯倒坦然了,说:“明人不做暗事,也不做亏心事,穷光蛋一个,还怕鬼找上门了?”
    八十年代初,一阵寻宝风刮过东干脚,一个过路人——也是寻宝人,说东干脚的后山某处有宝藏,挖了数天数夜,一个铜钱也没挖出来。我和老大——我的堂哥放牛上山,踩着牛尾巴,谋划了一番,决定到岩在背去找土匪头子的金碗金筷子。这是一个春天,雨后,茅草地长出参差不齐的新绿,大地焕然一新,岩在背的黒崖,看起来更像一滴新墨。崖下是小山谷,草坪一块衔接一块,我们一块一块地走过去,草里偶尔飞出一个蚂蚱,也会惊人一跳。在岩下平地上,竟然还有坟头。是土匪的,是下面村子里的,是何家湾子的,还是无头野鬼的,没人知道。爬过黒崖,是一个脸盆型的空地,空地北面有一块黒崖,崖壁上方有一道黄色流痕。走过去,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水坑,里面蓄的水已经漫过了脚踝。附近的崖壁上,还有几个洞,像死人张开的嘴,无声无息。
    大岩石附近,黑色的山石像笋子一样插在地上,肃穆如战场。不远处,是一个山谷,山谷里,是何家湾子的人垦出的用来种五谷杂粮的山地。地上长了青苔和零星的苦艾,在荒地边缘还能找得到一两根折了腰的高粱杆,像掉队的战士。这脸盆型的谷地里,藏个两三百人也不在话下。当年那些土匪在下山前,把值钱的东西藏在了某个地方?我们选了一个大一点的山洞,洞口很光滑,岩洞也不深,能藏下几个人来,但绝对藏不了宝。当年那些杀人不填命的土匪,或者手里根本就没有值钱的东西。说金碗银碗,完全是为了吸引亡命徒来入伙。这样的一群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手里怎么留得住宝贝?他们的死也是注定的,怎么会在秋天窜到岩在背来?如果是春天,我想,他们至少不会为了水而不顾生死。生死有命,土匪的命注定了死无葬身之地。
    站在黑崖之上,一览天地小。东干脚就在脚下,平田院子就在面前,柏家坪在远处挂起来如焦墨画。四周的院子,无论在田野里,还是在山脚下,在阴晴不定的春天的下午,看起来都像一颗水珠,让湘南大地湿淋淋的,散发出大地苏醒过来的气味。大哥往前指点着,从平田院子一只南边数,平田院子他有个什么亲戚,柏家坪他有个什么亲戚,双井圩他有个什么亲戚,礼仕湾他有个什么亲戚,宁远县城他有个什么亲戚。我突然觉得,走下山就是一个千丝万缕的人情社会。极目四望,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除了石头、坟堆、灌木之外,没有看到过一个草棚,或者其它形式的建筑。这么多的大山,这么多的岩洞,居然无寺无庙,除了那句冷冰冰的“千山鸟飞绝”的唐诗在脑海里乱撞之外,只有面前这黒崖守在这一块历史的遗忘之地。站在山峰上,站在天底下,我多想站成一面旗帜,然而我不是,我只是东干脚的一个俗人,这里属于天风,属于鹰,属于过往的死鬼,不属于神,也不属于仙。
    走下岩在背的时候,我心里有些落寞。我觉得这上面该是有寺有庙的,烟火袅绕,日子才太平。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神秘的岩在背只有黒崖和风,只有寂寞,只有一天的空旷。这些天生的东西,一直就在这里,只是世俗需要的寄托,与这些东西背道而驰。站在东干脚的沙和土上,仰望岩在背,或许某些伟大的东西一直就在那里,不需要文字,不需要形式,只是刻在口碑上。如果岩在背成了我的枕头,头枕这片山河,我想,当年的土匪若体会到这些,现在已经回家种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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