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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仁虎和他的《旧京琐记》

2022-01-0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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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仁虎和他的《旧京琐记》

  夏仁虎先生学问大,经历多,著作丰富。宣武门外永光寺街老住户。南京生人,二十多岁到北京。在北京住了60多年。1963年,夏老90岁。在永光寺寓所寿终正寝。老人家“能”活,活到差10岁期颐。老人家也会死,死在文革前三年。文革劫难起,寿不终也得终,只是不会善终。他爱北京,也写北京。他的《旧京琐记》蜚声海内外。还有一部没能问世的书:《北梦录》,是他在北京60年的生活记录。一万五千字。1960年4月15日交给北京文史出版社。没印,后来稿子找不着了。失去极为难得的文字,太可惜了!

  这几天看《旧京琐记》,有不少想法。夏老一辈子净赶上大事。1874年(同治十三年)出生,1898年后定居北京。那年他以拔贡身份到北京,参加殿试朝考后,任七品小京官,分配到刑部学习。这年康梁变法戊戌政变。1900年春回南京探亲,闹义和团,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入民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军阀混战他都亲历,还是体制内的官员。他在清朝的‘学位’是:秀才、拔贡、举人。当过刑部、商部、邮传部的官员。辛亥以后,在北洋政府交通部、财政部任职,还是国会议员。张作霖在北京当政时,他当过财政部代理总长和国务院秘书长。1928年北伐军进北京,张作霖跑回关外(途中被炸死),北洋政府散伙。他居官三十年后,弃官隐居。日伪期间,保持了民族气节。吟诗作赋,著书教书。解放后入中央文史馆。至离世。

他一生都笔耕不辍。科班出身,国学根底扎实。留下四十多种著作。诗词文章,戏曲小说,地理方志,学术专著。每一门类,都有文字传世。九十高龄,去世前半年还写五言诗《枝巢九十回忆篇》。当时先生已经失明,他口说,二儿子夏承栋笔录下来。序言最后说:“今年九十,乃无一物,惟有此作。觅人写印,分订若干册,贻我知好。以代告存,兼博一粲。”这首诗,分九节,四百四十四句,二千二百二十字。从出生到九十岁,都说到了。夏老找人刻蜡板油印“觅人写印,分订若干册,贻我知好。以代告存,兼博一粲。”给了

“知好”叶恭绰一册,叶恭绰寄给了香港友人陈一峰,陈一峰加了一篇序给出版了。陈序不长,引在下面。

“今夏初(1963年),叶遐老(叶恭绰字遐庵)从北京寄示《枝巢九十回忆篇》,欣然拜读,钦迟不已。是篇为江宁夏仁虎枝巢先生九十高年忆往述今之作。因双目失明,乃腹裁口授,以二百余韵,蔚成巨制。律细格高,情真理确。盖由心眼炯然,玄览周遍;借诗为史,雅颂遂兼;剥复替兴,纪诸篇什。此间友好假观,咸加赞美。特为重印,以广其传,并供知人论世者取证焉。   癸卯秋  新会陈一峰序于香岛初曦楼”

可见人们对先生的赞许和评价。遗憾的是:书在印刷中,夏老故去。距离他口授这篇作品,不到半年。

  九十年的生活历练。老先生心境恬淡平和。他在诗中说:“春水本无波,微风相荡漾。风定复如何,一碧平如掌。”微风不起,心就水平如镜。五十年前九十岁老头说的话。今天并不过时。他说:“中间述及时事,蠡测管窥,难言诗史,然,念历史是非之公,本诸舆论。野老闲谈,亦即舆论所从出,似亦为改革时代中所宜有者。”当然序文里也有老先生的自许和自得:“腹稿久成,适二儿承栋告休还京,命其写出,朗诵一过,觉气势尚未衰颓,脑力似亦未乱,差用自喜。”“九十盲翁犹敢作此巨幅,可云大胆。”

  老先生七十大寿,是在中山公园水榭办的。展出他的作品,把印出的书分赠来宾。和友人一起吟诗唱曲。虽只备茶点招待,可也算大家尽兴。九十岁写了诗,油印成册,也分赠朋友了。他在诗中说:“今年正九十,眠食尚无恙。家人为我寿,举室大欢畅。朋友来寿我,无力供一饭。劝作回忆篇,留与后人看。”“历历述所遭,如梦复如电。不足供史材,犹可发笑叹。”夏老的诗好懂,念着顺溜。符合他“但期易读易解”的目标。能传播给人们看,能留下来,老头子很满足:“敝语能见存,吾意亦已满”。

  老先生的作品,都是文言。但明白顺畅。他写的《旧京琐记》,原来是木刻版本,1970年,才在台湾出版带标点的铅印本。传播开来就经常被人们提到。记述的是清朝从同治年间到宣统退位这一时段的北京见闻。分十卷:习尚、语言、朝流(不是潮流)、宫闱、仪制、考试、时变、城厢、市肆、坊曲。正文前有引言、发凡。说了写这本书的因由和宗旨。还声明“是编所记,不免谬误。或当日闻焉弗详,见焉弗审。”但“向壁虚构,则非所敢”。可能会有错,但绝对没有假。写作态度忠实诚信。(待续)
《旧京琐记》说的是一百多年前的北京,有些事还不过时;过时的提一提,也有益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虽然是马后炮。夏老先生这部书,珍贵的史料,经典的文字。后来写老北京的文章,卷帙繁浩,还真没人能超过老先生。

  南方人,久居北京。视角不同于土著,旁观者清,看法独到。老北京人“礼儿”多;热心肠儿。《旧京琐记》第一卷“习尚”开篇就说这事:“都人习见官仪,多讲礼貌,周旋应付,往往中程。然其弊也伪。”北京人经常见到官方的礼仪,跟什麽人就学什麽,所以讲究礼节仪表,还都能合乎规范。可缺点是虚假。“(都人)风气刚劲,不屈不挠,勇于赴义,重名知耻。然其弊也狠。”北京人见义勇为,看重名声,懂得廉耻。缺点是赶到裉节上,不顾一切,豁出去了。有时反把事办砸。夏老说的是当年的情形。“亲臧获而远骨肉,讲过节而无真意,旧家之通病也。”亲近身边的工作人员,疏远自己的亲人骨肉。讲程序形式没有真情实意,是上层人物的通病。这情形三十多年前还有,机要秘书不离左右,妻子儿女不经批准不得见面。“乐与仕宦交,好习官样,平民之通病也。”爱巴结领导干部,跟人家学摆谱。现在这样的也不少。夏老先生对北京底层百姓的美德也说到了:“至于好俠尚义,急人之急如其私,转在社会中之卑贱者,其殆古燕赵之遗风欤?”这似乎古今一样。肉食者鄙。

那时的北京人也爱玩,“喜游览,妇女尤甚。正月最繁,所谓六部灯也,厂甸也,火神庙、白云观也 ……大抵四时有会(庙会)每月有会,会则摊肆纷陈,士女竞集。谓之好游荡可,谓之升平景象亦可。”北京人好凑热闹,起哄架秧子,由来已久。

  在<卷一习尚>里,说到富人们的玩乐“驰马试箭,调鹰纵犬”,“养鱼斗蟀”,“提笼架鸟,抛石掷弹”,“斗蟋蟀场多在顺治门外”。也说了当时的饮食、衣著、交通、住房、医疗等。

  对底层社会的苦难,先生说:“贫况可骇,有缀报纸为衣者,有夫妇共一裤者。每及冬令,冻馁途毙,无日无之。”民国,也有这种情形。冬天街上流浪者御寒难,“抱砂锅”,捡个破砂锅,街上吃食摊子倒出的炉灰,有没烧透的煤球,盛在砂锅里,抱在胸前。“裹海报”,戏园子四处贴海报,趁浆糊没干,揭下裹到身上。街上常见“倒卧”(冻馁途毙),都在清晨。虽有行善的团体、个人,开粥厂、舍寒衣。杯水车薪。没有制度保障,不能全覆盖。老先生提到那时穷人有“带子会”的互助组织,帮助解决丧葬后事。有慈善团体“窝窝头会”,集资救济贫苦,戏剧界也义演(唱义务戏)资助。

  还提到利用妇女设婚姻骗局:“放鹰”。

  夏老特别赞赏北京的居住环境,“京师屋制之美备,甲于四方。”说了宅门、四合房、三合房,最后是杂院“一院之中,家占一室,萃而群居,口角奸盗之事出焉。然亦有相安者,必有一人……若领袖……共处既久,疾病相扶,患难相救,虽家人不啻也。”先前的杂院,街坊相处如家人的不在少数。强调阶级斗争后,家家都睁大眼睛:“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看谁都像反革命。爱,躲得无影无踪;仇恨,冲在前锋。社会没有了相安的根基。幸而构建和谐了。可又拆迁,立体杂院,少了平面杂院的沟通交流。“虽家人不啻也”就在期待中了。只要不折腾,时间能完成这个使命。

  《旧京琐记》是1970年先生的六公子承栋(笔名何凡),六儿媳林海音,在台湾,把原木版印的《旧京琐记》,加标点铅印发行。此书才得以传播。是值得细品细读的文学笔记。夏老的文章、诗词,涉及老北京的很多。1938年,北京市政当局拨款、组织人员修纂地方志。夏仁虎先生被请去参加编写。时间很紧,要求1939年交稿。交稿后,人员四散,没了下文。夏老保存了原稿,解放初献给国家。这部《北京市志稿》到1998年,才得以出版。弥补了《光绪顺天府志》以后的空白。夏仁虎先生对北京文化的贡献功不可没,弥足珍贵。

  解放后,北京四老:章士钊、朱启钤、叶恭绰、夏仁虎。怹四位和不少从民国过来的名流,1956年之前还时相酬唱。来往密切。“稊园诗社”是活动基地。社址在南池子南湾子,关赓麟老(1880--1962)的住宅“稊园”。关老是广东人,进士出身,进过翰林院。后赴日本留学。回来后当官,当校长。民国初年在京结“寒山诗社”(稊园前身)。傅增湘、樊樊山、齐如山、张伯驹等一大批名流都是成员。

  “稊园“前后社员多达百余人。鼎盛期是1946—1957年。夏老是社中活跃人物。他们月有数会,会必有作。当年的风流潇洒,早成梦幻。那种享受,令人神往!借马致远《秋思》里的几句,想象老先生们的神态,“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咐与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附:张伯驹是 “稊园“诗社核心成员,张老夫妇都是夏老座上常客。夏老八子一女。六子夏承楹(笔名何凡),六媳林海音。1948年去台。都有文集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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