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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儿歌或童谣(两章)

2022-01-0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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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儿歌

                                                   王清铭

      南方没有白雪,我们的童年更没有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文盲的祖母和母亲偶尔会说一两个鬼故事,吓我们还吓着她们自己。

       那时的夜晚,节省的母亲舍不得点煤油灯,有月亮的晚上就让月亮照明,没有月亮,就看萤火虫提着灯笼在走。夜太长了,该聊的天都聊过了,父亲在抽烟,火光一闪一灭的,也像萤火虫。耐不住寂寞的蟋蟀唱起歌,我们听了一会儿,父亲对我们说,我出了谜语,你们猜。父亲就说起谜面:四四方,用草封。本来有点骚动起来的我们又低落下来,这么简单的题目,他都出过几次了。我们懒懒的,谁也不把“米粉”这个谜底说出来。父亲讨个没趣,就说,我出个新的吧。他就说:“红关公,白刘备,黑张飞,三结义。”关公,我们在莆仙戏台上看过,桃园三结义的故事,乡下没有说书人,我直到念初中时看《三国演义》才知道。我们想了好久,也不能说出谜底。父亲提示说,是一种果实,皮是红的,肉是白的,籽是黑的。我们咽着不断涌出的唾沫,将吃过的果实在头脑里放电影一样地放一遍,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后来,母亲迟疑了一下,说,是荔枝。

      我们兴尽意阑,生活在乡下,但吃过的果实很少,第一次听说荔枝,我们怎么能猜得出来?我们想了一会儿荔枝的模样,就沉默了。这时刚好有月牙升上来,月牙亮亮的,像刚割过草的弯镰刀。我用手指着月,兴奋地说:看,月出来了!

      祖母连忙说,手别指月亮,耳朵会被割一个口子的。乡下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禁忌,比如不能手指月亮。祖母曾说,甘蔗皮上裂开的缝,就是月亮割的。我脑子里忽地闪过耳朵被割个口子鲜血淋漓的样子,赶忙把手揣进口袋里,唯恐被月亮看到。

       过了好一会儿,姐姐说,我们唱歌吧。于是我们就放声唱了:

      “一根竹扁水面浮,

      阿公叫我去牵牛;

      牛儿牛蛋我捌(不会)牵,

      阿公叫我去担蛏……”

      这一首歌就像一条长长的绳子一样,一个结又一个结搓在一起了。歌中的“阿公”(爷爷)让小孩子干一件力所不能及的事儿,孩子不能做到,爷爷又换了一件事让他做,这样循环往复,可以唱很长时间。这首儿歌,曲调平缓又有点沉重,仿佛生活本身那样。

       远处的草虫单调地鸣叫着,黯淡的月光照在叶尖上,一点点的光反射出来。我一摸头发和脸庞,有点湿了。是露水,不是泪水。

       母亲搬起竹椅,说:天晚了,回去吧。

       屋内传来鸡在笼里骚动的声音,大概翅膀碰到了鸡笼,鸡就“咯咯”地喊了几声疼。那时我四五岁的样子,唱着歌谣,仿佛置身在比人个头高的茫茫蔗田中,走不出去,又看不到尽头,心内突然涌出一种莫名的忧伤。等全家人都回屋了,我还独自站在埕场上,静静地看着爬上天空的月,将黯淡的光撒在龙眼树的叶梢。远处的山狼奔豸突,玩得正欢,我就使劲地想,如果我一直往前走,爬过那些山,会走到哪里呢?

       等着闩门的母亲有点恼怒了,大声说:你再不进来,等下“王爷船”载走你!我看着不远处的那条小溪,草木掩映着,黑魆魆的,有点瘆人。我赶快连滚带爬地回到家里,心有余悸。我记忆中第一个精神出走的事件,就这样在母亲的一声骂中无疾而终。

      多年以后,我想起了这条谁也没有见过、却具有强大慑服力的“王爷船”,哑然失笑。如果真有神话中的王爷驾着船来接我们,我们该生活在多么美丽的童话世界。我们可能就是小王子,会与童话里的公主幸福地生活在城堡中。

      我们那时的童年,只有这首唯一的儿歌,没有童话。


【旧作】唯一的童谣

               王清铭
  
  我用整个童年只学会一首童谣,我的童谣不是唱出来的,而是用泉涌的汗水浇灌和手上的硬茧磨砺出来的。
  唯一的童谣是连接我生命的一条脐带。  
  故乡的生活是单调的。年迈的祖母自己也不知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童话,母亲除了侍弄庄稼和喂养牲畜外,宽大的手掌给我们更多的是做人的教训,姐姐是我最亲近的,但她只会那一首童谣,于是整个童年我的生活只剩下这首忧郁如木兰溪水的童谣了。
  70年代的乡村夜晚,除了月亮这只空中的大灯泡外,煤油灯勤俭的母亲是不让我们多点的,无月时我和姐姐就用天上汗水般的星星和远处草丛里萤火虫提的灯盏照明。唱莆仙戏的演员只在元宵节昙花一现,能唱戏的只有春天的蛙、夏天的蝉、秋天的蟋蟀和冬天狂吠的狗、嘶哑嗓子的北风了。我做过牧童,但做短笛的竹子是生产队的财产,只留给百无聊赖的晚风鼓腮吹奏了。坐在土埕当中,四周很安静,劳累一天的大人们很早就沉入无梦的“梦乡”,埕边的树单腿支立一天,累得蜷入自己的阴影睡着了,不甘寂寞的草虫叫得正欢,逗引我们唱歌的欲望。  
  于是歌声的流水从我们的心底蜿蜒而出:
  “一支竹扁水面浮,阿公叫我去牵牛;
  牛儿牛蛋我捌(不会)牵,阿公叫我去担蛏;
  蛏儿蛏蛋我捌担,阿公叫我去穿裳;
  裳儿裳蛋我捌穿,……”  
  我的爷爷只活了五十多岁,乡下人活干得重,吃得差,许多人都提前到地下长久休息。我们唱这首童谣时爷爷已在另一世界吆喝后辈去干那些他们力所能及的活了。我三岁自己穿衣服,四岁牵牛,五岁肩上放过比体重沉的担子,六岁下地,将小脚丫种满沟垄,用光头碰响头顶的太阳!童谣里所唱的事其实不用“阿公”吆五喝六,懂事早的我们早已熟能生巧。  
  以前我以为童谣知识一些念得顺溜而无实际意义的语句,现在回想起来,这首童谣概括了乡村生活的全部,它是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所接受的最早的劳动教育。  
  乡下孩子长得很黝黑,阳光里浸渍一回,汗水里沐浴一回,雨水里冲刷一回,即使是坚硬的岩石,也都会黝黑发亮。乡下孩子,生活的底色是黑的,厚实凝重,象大地,如山岩。我们的童谣,有阳光的色泽,汗水的咸涩,雨水的清凉。  
  我和姐姐一遍又一遍地唱着,直至露水打湿衣裳,我们的眼角湿了,不知是露水还是眼泪。而童谣的水又在流淌:“一支竹扁水面浮……”歌声应和着远处的木兰溪潺湲水声。  
  乡下生活苦,乡下的孩子要帮大人做很多的活,生活的瓶子倒给他们太多的苦水。但他们将苦水酿成今天生活的“可乐”——一种营养骨胳和精神的饮料!我记得家中有一把小锄头,我们兄弟仨接茬抡着它去地里刨食,挖掘我们人生的第一桶“黄金”!这首童谣其实是乡下孩子对艰辛劳作的一唱三叹,每次唱起它,我都会听到歌谣深处传来的幽微叹息。这声音父亲或者爷爷少时不堪重负的心头。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让童谣的河水流过我干枯的心灵河床。姐姐早已去世,阳光只提炼她29年的生命,但汗水的沉淀却远比许多人92年咸涩。她早逝的原因很多,但有一条是肯定的,它与姐姐的积劳成疾有关。她默默消失,如水面浮荡的竹扁,如那首怆然泪下的歌谣。  
  我说过,这首童谣带给我们是一种拂拭不去的忧伤。连环套般的无休止的劳动生活,就如回环往复的童谣旋律一样,无法让人走出!鹰走不出天空,风走不出树林,农人走不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命运。一生劳动,劳动一生,这也是一位儿童——正在长大的农人的生命历程!  
  我的父母老了,但他们闲不住,总会找到很多事情做。仿佛这些事是另一类的庄稼,总是一茬一茬向他们围拥而来,等待他们用汗水播种,用心血为养料,用打磨一生的弯月之镰去收割!  
  同乡先贤郭风先生说乡村儿童用娱乐来学会劳动,这首童谣却是从沉重的劳动中产生出来的娱乐,尽管它包含汗水和苦涩的泪水。它在叹息生活艰辛的同时,也唱出了这种生活蕴涵的幽默风趣。你可以想象,童谣中的主人公被吆来喝去手足无措窘态百出。幽默是豁达生活态度的反映。沉重中的坚忍,坚忍下的乐观,构成农人品格中最精华的部分。这首童谣就在一代一代人的吟唱中潜移默化地塑造着后人的性格。  
  近段时间读古诗,记下了古人刻画乡村儿童生活的一些诗句。如“路人借问摇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诗中的儿童似乎带有隐居者的闲情逸致,他的天真憨直给我深刻的印象。苦难的童年过早的磨去了我的童真,我不知是否应该为之感慨唏嘘?再如范成大的“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村庄里的孩子早当家,但他们比我幸运些,我是在劳动中学会劳动的。我不知道这些儿童唱什么歌谣,但他们的童谣一定比我的更加缤纷。  
  童年是人生最初的学校,而童谣是我百读不厌的唯一的课本。我准备把这唯一的童谣教给我的女儿。我祝愿她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梦里能出现皑皑白雪和天鹅明净的叫声,但我也希望她能从泥土的黝黑和爷爷辈脸庞的黧黑看出大地的厚重,把童谣作为特殊的“遗产”继承下来,化为自己的精神血脉。  
  我又一次唱起这唯一的童谣,为我的女儿,也为自己。  
  “一支竹扁水面浮……”  
  我再次流泪了,为单调生活中丰厚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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