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肥

　　不到七点，表姐就咚咚敲门。她回老家掐来红薯叶子，摘了小嫩倭瓜，今天黎明即起，烙熟一大撂菜馍，用布包着趁热就捧来了。表姐当年细腰长腿，大辫及臀，瘦得常常血压低犯头晕。婚后多年，生活的摔打消磨，使她先是健壮，继而臃肿庞大，上街试衣服，必要宽版特大号的。四层楼梯累得她呼呼喘气，她将菜馍送给母亲当早点，坐下来，高声大气言笑，依旧快人快语，像打机关枪，是攒足着心劲儿的女人。昔日的细手已肥厚粗糙，无名指上戴一枚旧银戒，拉我时手掌坚硬有力，留着劬劳勤苦的痕迹。当年念书心里糊涂，但在生活里，则是个绝有智慧的。从田间地头到做饭缝补，无不举重若轻。我喜欢听她说话，听不厌。她格格笑着，细眯起眼，坦荡地露出牙花子，朴实的话语中有庸常生活的暖意和母性的温煦。虽然如今胖得变了形，但那宽大的胸和粗壮的身体，油润的单眼皮，左眼下的泪痣，以及显得过大的鼻头，在我眼中，从来就不显得丑陋。
　　最近，我也开始注意锻炼。颈椎的偶尔隐痛和变粗的腰身，不断攀升的岁月与对健康的担心使我不敢懈怠。相也很少照了，虽然皮肤尚无什么皱纹，但脸部的轮廓业已改变，线条模糊，在相机的光影之中，显得憔悴没有精神。每当傍晚时分，就换上旧衣软鞋去向操场。天上是流云，地上是新割的草坪，鸟儿在天地之间高低起落，再落到琴键般的阶梯上。梯上散坐着闲人，红，黄，白，绿。我慢慢跑，慢慢看。落日余晖在背后渐次消退，暮色降下，高大的白杨，丰茂的女贞，土山上蓊郁的矮松，都一点点加深颜色，渐成剪影，映衬着发光的暗蓝天幕。空气清新，和风轻吹，初夏的傍晚很美，令人舒适。但假如可以选择的话，此刻，宁愿去逛街，和朋友闲走，或坐在窗边的圈椅上，手拿一本小说，翻阅静思，品那半盏红酒，一杯绿茶，而非天天上这风景相似的运动场上来出力流汗。任何一种行为，当成为任务，就成了负担，伤害自由，变得无趣。
　　他说，让我看看你年轻时的照片。那时的眼睛与头发可真黑，新黑丝绒似的，柔软中有能触摸到的硬度。圆圆的紧凑的下巴微微扬起，描了眉，口红鲜艳。那时结婚还不到一年，是无忧的好时光。玲珑白净，没有赘肉，穿什么都好看。
　　后来怀抱婴儿时，再扭头看镜子，背部已被内衣勒出了印子，腰大了两寸。婴儿六个月时，抱出门散步，走了一百米，腰就软得支撑不住，又返回。等会到处跑动，试着让他在操场边玩，自己想锻炼一会儿。刚跑出没多远，听见大哭，原来为了追赶我，孩子跌破了膝盖，让我后悔得如今每次想起，都想打自己耳光。从此也就因循度日，不再想锻炼的事。身材有所恢复，但肌肉开始慢慢变松，孕期撑开的肚腹拉断了紧致的肌纤维，像过度使用的橡皮筋，终不能回弹到当初了。松驰的空间让脂肪占据，母亲们都是这样，生完孩子后，便像一架架用旧的机器，长出脂肪像机器在岁月中慢慢爬上铁锈。
　　考研那一年，因过于吃苦用功，加上用多吃零食抵抗困倦和焦虑，以至伤了气血。考完试后去山西平遥古城游玩，照回的相片脸色晄白，神情疲倦，身体显得虚胖。八十岁的老中医给我号了脉，开了十全大补类的药，用了大剂量的阿胶、党参和藏红花。针灸我没有勇气，那时候时兴电脑减肥，求美心切，就前去探看。走进步行街那间新装的门面房，我被两位小姑娘甜腻腻奉承着引到楼上，五六张美容床，一色素白床单，有胖娇娘平躺着，两脚放在一台机器的凹槽里安然摇摆，电机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她们声称这十五分钟做下来，相当于跑十五里路的运动量。我谨慎地问了句用不用吃药，老板娘否认了，一边将眼睛低下来，装作翻看票据单。对我来说，只要“不用”这俩字就够了。在上去试摇了一次后，很快放松警惕，爽快交了钱。几天后，开始赤裸着被小姑娘们用塑料薄膜层层缠裹了，像一条浑身都是腊质鳞片的鱼放进太空舱里排毒，只露出脑袋在外面。不久，身上就蒸出了密密的汗滴，人也昏昏欲睡，外面的头发湿嗒嗒的油腻起来，飘散出淡香的体味。我明显感到胃口变小，体重很快就下降了两斤。这时她们要求我吃药。面对与我同龄却苗条骨感，眉眼妩媚的老板娘，我初时受骗的气恼渐渐被她口中许诺的美丽前景消解，因不想半途而废，不得不皱眉接过那一二十粒红绿胶囊，在她的监看下，用冷水服掉。一天两次，我苦恼又无奈地坚持了下来（此后多年都不能再闻胶囊的味道）。二十天后，成功地看到体重减到了104斤，那是我初婚时的重量，不胖不瘦，肌骨匀称，脸也变清秀了，地阁显出当年方正好看的线条轮廓。将过去那些不能穿的衣服再找出来，一件件试，镜前扭来扭去，十分欣喜快意，照出的相，也显得精神有形，似乎一下子年轻的几岁，似乎减掉的不光是脂肪，同时还有时间与沧桑。九月研究生院开学，穿着T恤衫牛仔裤背着包走在阔大漂亮的新校园里，被陌生人“同学，同学”地叫。秋天穿白外套到老校区听音乐会，被男生误当自己女友亲热地拍打肩膀。但终也逃不过反弹的结局，毕业后工作忙碌，又要写作，人就懒散起来，对身体的疏于养护，使脂肪潜滋暗长，卷土重来，减肥终至前功尽弃。
　　表姐嫁给姐夫后倒是琴瑟合谐，但运气却是不佳。家里接连不顺，公公婆婆相继害病花光积蓄留下债务离世，小姑子因婚姻不幸寻了短见，一座老院子空旷了起来。那本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产队的场房屋，据说这样的房子本来就暴，加上婆婆死时舅家大闹坚决不让安葬，棺材就放在家里头，让那宅子显得阴气森森。表姐生来是男儿性格，但此时携着两个幼子也过十分窘迫，忙完地里忙家里，每当略有积存，大人孩子就害病，钱花光病就好了。姐夫在县里建筑队打工，天天傍晚骑摩托车回家陪他们。一个大男人，天一黑不敢出屋门，睡觉常被梦餍住，还要表姐给他仗胆。离奇的事每每发生，比如早晨醒来，发现水淹到了床角。仔细看，原来床下不知何时被地下水涌钻出一个大洞。姐夫去秋雨后的大门外勘察，表姐感觉不详跟在后面，突然大叫止住他，前面就是一个水泊，原是旧坟冢被水泡开，雨水从这头钻下去，那头从他们床下出来。若再前进一步，掉进水泊，滑进洞底，性命堪忧。就是那个时候，表姐信奉了基督。她为了让人来她家热闹，给她壮胆，将礼拜堂开在自己家里，贴米贴面，天天和教友在家里做礼拜。苦日子终有熬出头的一天，几年后批了新宅基，建了座两层楼搬离凶宅，儿子们渐渐长大，如今又在县城买了二手房，一齐搬来。却是二十多年的光阴都晃过了，多年不见的表姐，出现在我面前时，已成了这样臃肿的胖妇人。
　　当初大学毕业时，看到芳龄25岁的同事，我就觉得她们已经老了，21岁的我，望着她们因为哺育孩子而略显疲惫的背影，感觉25岁很遥远，似乎光阴会像蜗牛一样，永远也爬不到那儿，好像我会永远腰肢细软，步履轻盈似的。转眼儿女都大了了。从指缝间漏掉的年华，似被蒸发。还是当年的房子，当年的家俱，闪着崭新光芒的一切，都旧了。身边多出了一对挺拔粉白的少男少女，镜中的自己，照片中的自己，也渐渐开始面色疲惫泛黄，呈现出发福的体貌。
　　
　　身材骨感的女子，清肌无汗似的有股仙气。我骨小肉多，天生不具有骨感素质。在青春年少时，一度很自卑，为自己不是身材高挑，貌美如花而伤感，虽然其时白皙丰润，但并不能够接受自己，目光总是投向外面，并不知道便是自己所拥有的美好，也是不能久驻的，18岁之后，美丽由顶峰开始流沙一样散失。添加的，则是每一次挫折，疼痛，劳累与烦忧给自己血肉之体留下的印记，它们累加起来，就是脂肪，色斑和皱纹。像一棵表皮光滑的树，在岁月沧桑中有了虫洞，伤痕，长得粗硬皲裂，虽枝繁叶茂，也不免暗叹流年。
　　时间哪儿去了？时间不知不觉沉积在身体里，化成脂肪，化成回忆，偏见，怨怼，种种人情关系叠加的负累。如此携带着光阴的重量前行，渐渐失去了当年的易于欢快和冲动。
　　卡伦达20多岁时，与第一任丈夫失败的婚姻，让她伤心欲绝，自暴自弃，靠吃来发泄，结果体重飙升到十分不堪的地步。直到有一天，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照片，丑陋怪异像一个巨大的球。从此，她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减掉140磅（约127斤）。不再碰任何高脂肪的食物，在接下来的10年里，通过节食减掉了98磅，但剩下的42磅却怎么也减不掉。为此，报名参加了“体重控制”减肥班，通过运动攻克难关。历时50年的努力，使她77岁时终于实现了减肥梦。痛苦化成了脂肪，成为50年无日不想摆脱的噩梦。她成功了，却已将衰朽付残年。这漫长的光阴中，错失了多少珍贵的东西，好年华不再，能对谁欢喜，对谁凭吊旧日的悲哀？她减掉了多余的体重，是否也同时清理干净了内心的伤痛？如果首先删减掉内心积存的怨恨，不甘与绝望的记忆，如果能够宽宥那远去的负心人，清除心灵累赘，让自己变得简单轻松，是不是身体的脂肪也会消失得更快些？
　　最近我开始学着原谅更多。甚至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和曾经给我伤害的人，一起吃饭，在清凉的雨后散步，交谈，赠送礼物。就像当年一样。我也可以不这样做，原谅不意味着一定要亲近。但我知道，只有爱能真正化解怨怼，只有爱能抚去心灵上的蛛网。何况她也曾经对我好过。当我将饭端上时，我想起一个阴冷的秋晚，我输完液，在寒风与痛苦中轻轻发着抖，是她在自己小屋的灯下，为我盛上熬好的稠浓喷香的米粥。我们同样有一颗高傲刚强的心，但有时，也会选择对某个人某件事服输，向自己服输。这样以来，的确感觉更轻松些，内心拭去积尘，变得更清晰干净，对人间的爱也多了信力。进入夏天后，我的体重，慢慢开始稳步下降，穿上去年的旗袍裙，显得宽松又顺滑。
　　表姐也变瘦了。这和她开始茹素有关。老了，不吃肉了。她说到竟也做得到。几年前学会了弹电子琴，唱赞美诗。在我的请求下，揭开琴上的自制的红丝绒绣花布盖，坐端正，用胖胖的粗糙的手指，翻起发黄的贴满透明胶带的歌谱，开始边弹边唱那些劝孝赞善的歌曲，嗓音虽然并不悦耳，还带着做姑娘时她哼唱豫剧的神神叨叨，乐曲旋律也显平板单调些，但立在旁边的我，仍觉得这是美的。披泄的灯光里，一时间，恍然感觉岁月悠长，丰稔安稳。而此刻仍旧肩膊宽厚的她，地母般的气质，让人看着不由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