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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瞧夜

2022-01-02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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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夜(外一题) 

                                                                                      王新华
  今儿夜里我得去瞧夜。
  晚饭吃过,我把一条破被子往肩上一搭,就出去了。我瞧的是自己家的花生。乌龙港头上那两亩多花生都拔掉了,果子朝上在地里晒着,要四五天,我才会把它拉回去垛起来。我都年过三十了,这还是头一回瞧夜。父亲他还想去,饭碗一丢就去摸这条破被子。这一回,我不能让他了。对他,以后我也不能太相信了。像他这个年纪的人,离最后要去的那个地方,已经不远了。这样的人,一闲下来就会想到那个地方,一有机会,可能还会到那个附近转一转,认认路。可是有的人转着转着就一下子进去了,没有一个人知道。去年秋天,我的一个远门姨夫(跟父亲的年纪差不多),夜里一个人瞧晒在野地里的红薯片子,第二天就不见他回来了。你说,他还不是去了那个地方?去就去了,也不打个招呼,害得三个儿子在野地里到处找。
  没有想到,头一回瞧夜,我一夜没睡。我不知道父亲瞧夜会不会也是这样。看到那满天的星星,我觉得自己不能睡。满天的星星,我躺在破被子上数了一遍,一个都不少。今夜里,整个村庄没有第二个人能看见它们,它们全都活在我一个人的眼里。这全部的空气,也只从我一个人的鼻孔里进出。还有身边的秋虫和远处的兔子,黄鼠狼,夜猫子的说话声,也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今夜里,这整个村庄的庄稼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我不能只躺在自家的这块里,瞧这两亩多花生。我已经从摊开的破被子上爬起来了。天有些凉了,我也只穿个裤衩子。
  我一个人在漆黑里行走。
  没走几步,是天干家的红薯地。红薯块子正在土壤里膨大,垅子都撑得吱吱地响。这个声音,白天是不可能听到的。天干这个人,家里的东西不算金贵,村上的小孩子跑到他家里,都给个馍。他护生不护熟,地边子看的死紧。那一回,几岁的儿子牵着牛打这地头过,绳子没挣紧,牛就趁机拽了一口红薯秧子。这算个鸟,一夜工夫就又长出来了。天干看到了,他狠狠地叫了一声:小王达,你个狗日的!这一声,吓得牛绳从一只小手上掉了下来。我说:小王达不是狗日的,是我日的。他说,就是狗日的,你日出来的小孩子哪是这个样。我说,我日的好,你女人咋不交给我日?这家伙一把烂红薯秧子都看的死紧,现在,却啥都不要了。把这一整块地的红薯都交给了我。
  翻过一条干沟,是赵忘家的地。这块地,现在啥都没有,庄稼早已收过了。赵忘这块地今年种的是西瓜。一开春他就天天趴在这个地方了。他想着今年这块西瓜能成几个钱,把房顶上的烂草推下来,换成红瓦。房子上还缮着草的,没几户了。瓜妞儿长到鸡蛋大,赵忘就在地角上搭了个庵子,白天黑夜都守在那里。那时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下雨了。这是最要紧的时候。赵忘天天呆在瓜地里,仰脸望着天。有一回,一大片黑乎乎的云忽然来到他的地边。他像是天黑的时候,等来了一趟班车,他朝天空摆着手,嘴里还喊着什么。这趟车像是已经拉满了人,要么就是一趟专车。那片装满雨水的黑云,连脚步都没有放慢一下,就随着风飘到远处了。这些整日价教日头烘烤得像个软茄子的瓜,很快就成熟了,却只有拳头大小,都歪着把子。赵忘把它摘了,一筐一筐地挎出来,倒在地头上。有人从那儿走过,赵忘就指着那堆瓜:吃,吃啊。歪瓜瘪枣,这其实都是好吃的东西。一个丑到家的女人,心眼儿再好也没有路子。赵忘的这一堆瓜,就这样让全村的人给吃了。
  今夜,我才知道,赵忘天天睡在瓜庵子里,其实是给这个村庄瞧了一个夏天的夜。
  这样说来,还有树皮。树皮算是瞧了一年多。去年开春,一个挑鱼秧子的走过北坡的一个水塘边,树皮正好在那儿,看着活鲜鲜的鱼秧子,他觉得这一塘清水像是一块没人种的地,就倒了一些鲢子,草鱼,鲤鱼苗。没过多久,树皮就在那个水塘边上搭了一个小庵子,跟个狗窝差不多。每天吃过晚饭,他就肩膀上搭着一条破被子到那里瞧夜。过年的时候,家里人教他打点鱼,他说鱼小刺多,今年不吃了,明年吃大鱼。到了第二年初秋,天旱,水塘边上几块地的人家要抽水救庄稼,树皮只好教人家抽。快抽干的时候,全村的人都丢下手里的活跑过来,围在水塘边上,看隔年的大鱼。树皮一家人拿来了几个化肥袋子,几个大筐,准备收拾这一塘的鱼。水慢慢地抽干了,这一圈子人,连一个米虾都没有看到。那一会儿,人们都揉搓着自己的眼睛,像是从梦里醒来。全村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的惊恐。
  走过几个地块,是一块豇豆地。这是二尿家的。二尿这小子,这些年从来没有瞧过夜。现在,他连自己的女人都不瞧了,跑到外面做小生意。今天日头点地的时候,二尿的女人挎着从这块地里摘的一筐豇豆荚子,往回走。女人的屁股圆溜溜的,我拍过。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顺口丢给她一句:夜里门别闩,我去!女人不理我。走了几步,她却站住了,歪着头对我笑,她说:不去,他是王八蛋……
  这句话是一潭水。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深?
  我现在就想进村子,试探一下。看看今夜的村子里,是不是有一个女人,她男人出去了,为我虚掩着门。要不,我会天天想着这个事。
  走着走着,我就把裤衩子给脱了,搭在肩上。它已经有些碍事了。我还要遮盖什么呢?这个漆黑的夜里,整个村庄的地片,都是我一个人的一个房间。
  进村的时候我也没有穿上它。好多人家都没有院墙。我一直摸到二尿家的门前。我没有惊动村子里的一个人,一条狗。站了一下,我上前一步抬手推门,小兄弟已在下面抢了先,它轻轻一抵,门开了……
  我往里面看了一会儿,没有看见一个女人圆溜溜的屁股。我怀疑自己摸错了地方。眼前,只有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我一进去,还能出来吗?我害怕了。我赶紧转过身子,撤离了这里。
  出了村子,我原路返回到二尿家的那块豇豆地里。我要从这里开始,接着往前走。今夜里我想走过这个村庄每一户人家的地块,天亮之前返回自己的花生地里。明年的这个夜晚,我不知道是在哪里。走了两步我又回过头来,对着二尿女人屁股坐过的地方撒了一泡热乎乎的尿……
 


   瓜秧 

   三十几岁以前的日子本人主要是与草为敌。可是,庄稼苗子长错了地方也就成了草。我会毫不迟疑地打掉花生地里的一棵大豆,大豆地里的一棵高粱,高粱地里的一棵花生。尽管那完全是因为自己撒种的时候出手不稳,把它们给扔过了界,丝毫也怪不得它们。可是我还从来没有除掉过长在任何地方的一棵瓜秧。看到一棵像一盏灯一样亮在那里的一棵小瓜秧,我手里的锄头就像黄昏时分匆匆往回赶的一头老牛忽然看到路当中趴睡着一个光屁股的孩子,先是停下脚步,然后慢慢地从旁边绕过去。
  这样的季节里,自己的田地里活计不多的时候,我常常会一个人在全村的地片上转悠。可是我一般不在路上行走,走在路上的人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我却不知道自己是要干什么。直着,横着,斜着,我光在庄稼地里趟。有的人看到了,以为我还在寻找那一年家里走失的一只黑山羊。那只黑山羊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的胳膊上还挎着一个草筐。筐大的很,可以盛下所有的东西,却总是空空的。要是在早上,我从头到脚都是水。露水是一道没有边沿的河。河里的鱼我摸不到,只碰到了几棵不会游动的瓜秧。发现一棵瓜秧,我赶紧蹲下来看。看了半天我也不知道它是怎样长到这里的。它现在虽然长出了几条长长短短的蔓子,我也不知道它以后会结个啥样的瓜。是火烧皮,羊角酥,满天星,还是跟个棒槌一样长的老肉扭呢?我只能这样看一看。我不可以给它松土保墒,也不可以给它整理枝蔓,跟它挤在一起的那棵肥壮的野鸡冠菜,也最好别拔。现在,我在这个地方动一指头,这棵瓜秧可能就没命了。早些年的时候我还不懂得这里头的道理,以为一个人在场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当下就伸手,或者把它弄成自己的样子。结果是,第二次找过去的时候,花生地里的一棵早已被谁拔掉,太阳也将它晒的惨白,我们面对面,已经无法对话。大豆地里的那一棵是刚刚被人拔掉的,绿透的叶子一点儿都没有蔫,金黄色的小花朵上还趴着一只不知情的蜜蜂。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它完全是我害死的。那天傍晚,我不应该在它干裂的根部撒那一泡尿。飞泻直下的水流在干坼的黄土上冲出一个坑(这是一个入者的足迹),也彻底地浇灭了另一个人燃烧着的梦。
  那一年的夏天日头毒得很。一天上午我早早收起锄头像一只兔子一样钻进一块黄麻地里,找阴凉。丈把深的黄麻像一片竹林,还像一个青绿的深潭。我头枕着光溜溜的锄把躺在潭底。这时我看见一棵瓜秧。瓜秧不是匍匐在地上,那样不见太阳它早就闷死了。瓜秧攀附一株黄麻,像水底的一棵红菱一样把头浮到了水面上。那株黄麻腰杆有些弯,它的身上吊着一个瓜。由于是吊着,这个瓜青绿中显现着白色的花纹,身子很匀称,像个风韵的女人。去摘,我的手忽然又缩了回来。这是谁的瓜?这个隐秘的地方,不会有外人来过。我知道了这是谁的瓜。因为我知道这是谁家的地。她家的。她的男人开春就出去了,孩子还小。我的脑袋又重新回到横在那里的锄把上。这时我才清楚,在这个隐秘的地方,我是在等待一个来摘瓜的人。在瓜香的抚慰下,我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那个人悄悄地钻进来摘下她的瓜,然后就像那棵瓜秧一样和我缠绕在了一起。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都钻到那里乘凉。那一天,寂静中一个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第一次在这里听到声响。我一看,那个瓜不见了。我的心跳了起来。可是不见人。我一看地上,那个香喷喷的瓜,已经稀巴烂了。我等别人的日子,这个瓜原来是在等我。它等得实在困乏了,一打盹儿,摔到了地上。
  那一年的秋天,满地的庄稼和野草都在忙着结籽儿。我跟随了整整一个夏天的那几棵瓜秧,却一个一个地找不到了。最后的一棵,长在乌龙港头那一大块红薯地里,已经结瓜了。红薯藤是一步一条根地匍匐在垅上的,平平展展,那棵瓜秧能藏到哪里呢?我问过赵忘了,他是红薯地的主人,他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棵瓜秧。一棵瓜秧天天长在那里,怎么就教我一个人看到呢?那一天,我站在地当中使劲地喊了一声,也没有应答。我相信那一声喊叫全村的人都听到了(那些一个一个走出去的人呢?)。也可能没有一个人听见,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喊谁。那一声,也许就是掠过田野的一阵空荡的风。
  那几个日子我们家起花生了。田野里没有几个人,牛好像也没有看到。我和妻子在前面拔,三个娃子在大人的驱使下蹲在后面扒找遗落在窝里的花生。不知什么时候我一回头,娃子们一个都不见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跑掉的?我和妻子一脸的茫然。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我又一回头,他们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一看西边,日头正在往远处的一块高粱地里钻。蛐蛐们也开始叫响,一千只,一万只。今夜里,没有捡起来的花生都将属于它们。于是,我把逼问放进自己的眼睛里,直直地对着他们,等待着他们的解释。可是没有。妮子眨着一双泥巴蛋子眼睛,她看了一下两个弟弟,他们便一起拉下眼皮儿,像一面帘子,很无奈,也很坚决。他们人小鬼大。我上前一步,随即举起了跟这黄昏时刻的天空一样沉重的大手。可是,这只手竟没有落下来。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他们是不是在寻找爸爸丢失的瓜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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