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露水

走不出的露水
武志强

　　生命里的有些东西是你走不出去的，哪怕在生命岁月里你走出了多远，走出了多久，回首看，那些东西就在你身后，跟着你，在你眼前，看着你。自然中，我生命里有两样走不出的东西，一样是黄昏，再一样就是露水。

　　我对露水是熟悉的，记忆深刻的，作为一个农村孩子，熟悉露水也是正常的，自然不过的。天刚发亮，我就从炕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提上镰刀，走出院门割草去。

　　出了村庄，就是田野，安静的田野总是吸引我，庄稼叶子上，草叶上，野花上的露水晶晶发亮。夜里有风的时候露水轻，或者就没露水，夜里没风的时候露水重。

　　脚上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一年就这一双，是赶在年前，腊月的冬夜里母亲熬夜做的，大年初一的早上穿在我脚上，是一双崭新的布鞋，鞋里鞋外都洋溢着浓浓的母爱深情，现在走在露水地里，我的一个大脚趾已经要捅出鞋帮了，没走几步，鞋就被露水打湿了。

　　我那个时候忽然有一种孩子的无赖和顽皮，看见一大片豆苗，上面挂满了露水，每一颗露水都圆润晶莹，挂在叶子上，闪闪发亮，指示出一条露水的道路，像是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我不管不顾的撒开腿走进去，眼前的露水吸引着我，我越走越快，听得裤腿绊着豆苗的声响，听得露水坠地的声响，很快裤腿就被露水湿透了，拧一把能拧下水来。

　　开始时我小心翼翼，提着裤腿走，怕湿了裤腿，后来，突然有了一种内心的疯狂，干脆在地里疯跑起来，眼前清亮晶莹的露水吸引着我，那是一条闪闪发亮的露水的道路，这个时候，清晨的地里，就我一个人，直到我跑累了，喘着气，停下来，回头看我跑过的地里，还是有一大片的露水，在我走过、跑过的道路上，仍然是一条露水的道路，那些露水似乎并没有消失，没有减少，或许是它们消失的同时又在我身后快速生成了，或许它们并没有减少，反倒生成的更多。在我眼前，仍然是一条露水的道路，仍然是满眼闪闪发亮的露水。那个时候，我已经处于一种莫名的兴奋与激动中，忘却了裤腿裹着肌肤的冰凉，忘却了脚掌在布鞋里面的湿滑。

　　清凉的露水，曾经催醒我多少儿时的梦幻，曾经解了我多少内心的饥渴。当我现在把这些在露水地里的经历儿子听时，他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外星人，疑惑地说：“你是不是有病，发神经了？”我便感觉到很难与他沟通，隔了一代人，年龄差距太大，没有相似的经历，在迥然不同的环境中成长，所受到的影响和感染都是不同的，完全陌生的。像他这样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是很难理解我的，他是不认识露水的，也是不懂得露水带给人的幸福和快乐的。那种在露水里穿行的幸福，或许只有我自己能体验到。我能生活在一个亲近露水的时代，这是我的幸福和快乐。

　　我不能怪我的儿子，正像我常常也不能理解儿子的所思所想一样，或许这就叫代沟，隔代入，就是隔条沟，是沟就难以跨越，若要跨过去，就得在上面架桥，这心灵沟通的桥梁能架起来吗？我看有些难。不能理解，我也就不强求理解。这在我是自由、快乐、幸福的东西，在他那里却难解，也许未来的时间都解不了。

　　这是我记忆中走不出的露水，因为记忆太深。因为露水，因为有一个露水的海，村外的田野如在一个梦境中，大地如在一个梦境中。那送我走入这梦境的，就是眼前的一颗颗颗露水，露水多得如繁星，数都数不清。

　　曾经带儿子回到故乡，并把他带到清晨的田野上，他见到了庄稼叶子上的露水，见到了草叶上的露水，见到了野花上的露水，但他看到这些，显得无动于衷，没有什么反应，倒是我自己内心激动起来，时间一下子就倒流回去，让我回到儿时的记忆，儿时的经历，这给我印象深刻的露水，在儿子那里居然没有什么反应，大概也就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如今或许已经全然忘记了吧。我自己对待他的一番良苦用心，就此也都化作了泡影。

　　想让儿子受到自然的教育和影响，看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不是走马观花就能达到的，是要用心去体验和经历才可能的。一草一花一木都是一世界，露水也如同草木花卉，也是一个世界，需要仔细打量才能看得清的，强拉硬扯不行，需要心灵自然的俯察亲近，热爱它，你才能走近它，不热爱，又怎么能懂得它呢？好些生命里的自由、幸福和快乐，是只能自己消受的，你讲出来，对我也未必就听进去，未必就能懂得。倒是不讲的时候，感觉好一些，像是自己的东西，完好如初，自己藏着，不曾面世，不曾示于人。

　　我是把露水当作我生命里的一份珍宝收藏的，它滋润过我往昔的心灵，也为现今的我所爱护。我那时提着一把镰刀割草，走遍了村外的每一块田野沟渠，留下我足迹的地方，也就留下了露水的痕迹。有个时候，我自己也有畏难情绪，要穿过这一大片的庄稼地，才能到达一块草地，高过我个头的庄稼叶子会划伤我的脸，为了不被划伤，我就尽量缩着头和身子，两手并着朝前伸出，钻过浓密庄稼的空隙，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耳听的庄稼叶子哗啦啦的声响，有时耳朵就被划伤了，但是那个时候真的不懂得什么叫疼痛，倒是玩性十足，觉得你这样穿过大片的庄稼地好玩，把自己隐藏在茂密的庄稼地里，看到一片青草的喜悦让我把什么都忘记了。渴了的时候，就用舌尖舔着草叶上的露水喝，那个清爽怡人是别处不曾有的美味。露水给我的滋味是甘甜的，这里面或许也混和了一点叶子的气息，感觉那气息就是绿的，而露水仿佛也是绿凉绿凉的。

　　除了儿子，我不曾对谁这样动情地讲过我的这段经历，是露水的这段情缘是我心灵的隐秘，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如此的亲近呢？不仅儿子，我现在也是远离露水了，我所有的只是一些回忆，一些越回忆便越清晰的印象片断，想回到过去的时光是不可能的，但是回忆里一遍遍重温往昔的经历却是可能的，说那是幸福，是因为前提是回忆，是我们已经离开。只有离开了，我们才能享有这样的幸福。

　　那个时候，我早早就起床，怀着一个乡村孩子健康的心理出门去割草，尽我所能，想为家里的大人分担一点负担，清晨露水的景象成为我个人的秘密，我喜欢这些露水，广阔的田野上，一派清凉气象，沉浸在一个露水的王国里，世界是如此的宁静，不受打扰。在我的追忆和怀想当中，那些草叶上，野花上，庄稼叶子上的露水都是永恒不落的，就像星星一样不灭。它们呆在原地，还是原样，好好的，没有一点改变，颗颗都晶莹剔透，湿润圆滑，如果它们会动，那就灵活如精灵一般，这是上天对这片土地的所赐，也是一个乡村的清晨馈赠给我的最好礼物。我所幸运的是，我能与露水相遇，我能拥有并欣享到这样的礼物。这上天的赐予，值得我珍爱。

　　还在夜里，我在睡梦中的时候，夜路湿重，露水就开始凝结成了，当天色刚刚发亮，我就一骨碌爬起来，出门去的路上，露水已经在等待着，迎候着我了，它或许还怪我去得迟呢，它都等得有些心急了。这是一场清晨我与露水的约会，为这场约会我们彼此都准备着。看见青嫩的青草上的露水，就像一个还在睡梦中的新生婴儿，微张着嘴唇，均匀的呼吸着。看着它们熟睡的样子，我都不忍心打搅它们，怕把它们从睡梦中吵醒。

　　这里的每一颗露水都是可爱的，像是个孩子，单纯质朴，纯净无染，无忧无虑，快乐的围坐在一起，它们七嘴八舌，争相说着什么我是听不懂的，我只见它们颗颗都很安静，不约而同的不出声，是担心打扰了田野的安静。大地此时正在梦中，没有醒来。

　　后来才知道，不知不觉的，这些美好的露水引领我在成长，让我终于有了一个美好的生命，这是金子都换不来的。我将在露水闪闪的道路上继续前行，接受自然的光泽，走上一条纯净和天真的道路，拥有一颗童心，就是我在那时最美的收获，这使我终生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