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心

      有人开宝马奔驰，有人住老迈平房，还是年久失修的那种，比如健哥。
    健哥是个浪子。年轻时，好赌，喜欢和三五小伙子喝酒讲段子；当然也替人看场子，摆平纠纷，弄一辆车，黑着个脸，把手上的青龙摆出来吓人，却并不真动手。我小时很崇拜他，觉得他是活在江湖里的，活在武侠书的——他的生活是浮在水面上，熠熠生光的。在牢里虚度了些时日，最近几年倒是收敛了，许是过了半百，气性弱了，就正儿八经地开始讨些活，赚钱养家，梦想是翻修重建一下沦落的房子。七婆是健哥的母亲，念佛和种菜支撑着她的存在，养儿防老，七婆从不指望，当然也指望不上。农村里，先富一族都把楼房立了起来，然后是围墙，两人高，四四方方，上面还加一道铁蒺藜，摆出一副冰冷生硬模样，七婆觉得健哥身上也是加了围墙的。这样一对母子，有点像油和水，贴在一起，却经是经，纬是纬，游离而不交融。
    那天健哥开摩托车往家里赶，天雨夜黑，心急火燎地就超越了习惯的速度。祸事就这样发生了。对面的一辆轿车远灯激射，唬得一老太慌张，就和健哥的车发生了剧烈碰撞，很是飞蛾扑火舍身堵枪眼。老太本就瓷弱，再这么一冲击，一进医院就粘在了那里。而健哥人没驾照，车无牌照，当然谈不上保险了，这么一下子足以回到解放前。我听说，那天七婆念了一晚上的佛，替老太祈福。又听说第二天警察开车来，看见健哥进了警车，七婆想去拉，却被警察瞪了一眼，就吓得缩在里间不敢出来，只知道念阿弥陀佛了，以为是要二进宫了。谁知只是做笔录，进警车只是因为交警叔叔嫌他家没空调，冷；又是平房，坐在阴影里。
    阴冷了一整个正月的天终于露出了一点慈善，昨天下午，施舍给了我们这里一点慵懒的阳光。交警却又来召唤，须在下午规定时间到指定地点报到。因为急切，健哥来跟我借车。我却因等会有事没法把车子的使用权进行短暂移交，也未曾关注其解决途径。只是躲在车里享受稀薄的温暖。七婆往我车里张望，见我躺着，就没吭声，但她和母亲的谈话我却听得很清楚。
    小鬼大王打电话来说没事。七婆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暗弱，语气却湿淋淋的，透着喜气。“小鬼大王”？（这里的土话）我仔细翻阅他们家的成员表，没有找到与“小鬼大王”一词相匹配的形象：十来岁，男孩，贪玩！又往回细究，才猛然醒悟，那是健哥!那个高面黑、鼻子上新近添了一道鲜明血迹斑痕的老男人！今年精准年龄约是51！这样称呼，说得刻薄点，很有给流浪汉穿上锦帽貂裘的架势。
    七婆又说，那户人家还好说话的，女婿是开厂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对方手下留情，一刀砍下，下手不要太狠。
    但七婆其实是来约我们一起赴同村亲戚婚宴的。
    今年冬天的尾巴有点长，尤其是到了晚上，寒气铺排而来，一阵接着一阵。天刚黑，各路人马就聚到了一处，抱团取暖，又东拉西扯聊家常，等开席！我们去得仍嫌稍晚，只好拼凑成了一桌。七婆 及其媳妇，还有两个本家小孩，我母亲和妻、子，还有一个坐得端正、面无表情但透着傲气的老头和他的孙子，拼凑成了一桌。基本以女性为主。男性，喝酒的，是早就默契的坐到一起了，就在我们边上，雄浑之音一聚会就力量庞大，冲破嘈杂的婚宴现场，显示出压倒一切，唯我独尊的君临气势。我和那老人属于降格，我不抽烟，也不喝酒，也讲不了天南地北。
     结婚酒是要倾尽财力的。菜极其丰盛，里三层外三层，蔚为壮观，是把菜市场扫荡了的。只是吃到最后就有些力不从心了，腻！
     舅公，这是你家孙子呀，这么大了，读高中了吧？七婆嘴巴一抹，开始闲话。
    舅公嘴里正忙，不说话，只是点头，算是回应。
本家的那个小孩卷走了桌上的两包中华，给了他在邻桌的父亲。有酒有烟，也有整桌女眷的的，主人想省的时候就省掉了。烟被拿走了，那位大爷笑容中就有了片刻僵硬，我想在那一刻咀嚼着的美味也被瞬间抽空了吧。但他只是用眼睛瞧放烟的地方瞟了一眼，没吭声。
    ***，你真的有点不像话呀，你怎么能把香烟都拿走呢。舅公在这里都没动手呢。七婆转过身，把声音拉扯了起来。
    烟回来了一包，舅公点头，脸色缓和了很多，甚至带了点得意。
来来，我们把她分掉吧。七婆不抽烟，但抄起分拆的动作却很麻利，薄膜烟带嗞溜一拉圈，打开翻盖，扯掉锡纸，紧致的烟脑袋就露出来了。
    每人两根。说着七婆给了舅公两根，又抽出两根，说，你孙子的也给了你吧。
呶，你们两个小孩也拿两根吧，虽然说刚才已经有一包拿走了。轮到我妻了，她没要，我和孩子，我母亲都也没要。我们都不抽烟，七婆是知道的。往我们这里移动的时候七婆的手指并没有往烟盒里伸，晃了一下，就掠了过去。
    那我先拿着，我们回去再分吧。说着，七婆就把烟塞进了衣袋里。我往她的口袋看，那袋子有了躯干，就站了起来，突兀地挺着。
    一圈下来，又上了好几个菜，我却发现那舅公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连最后的蔬菜汤也没等着。
健哥不知道酒桌上的香烟原来并不只是抽烟人的专享；不知道她的母亲口袋里多了一包烟；当然也更不知道母亲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即使母亲老了，儿子也老了。此时的健哥正倒酒，碰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