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之外
2022-01-03抒情散文青衫子
祖母的娘家在王木匠,离我们村三里地。一条乡间土路从村北延出,两边是水塘,过两座小桥折向东北,与王木匠辗转相连,是祖母回娘家的必经之路。路旁多是庄稼地,小麦玉米高粱大豆等农作物应季满野。一条南北向浅水渠一隔两下,东边归王木匠,西边归我们村。村……
祖母的娘家在王木匠,离我们村三里地。一条乡间土路从村北延出,两边是水塘,过两座小桥折向东北,与王木匠辗转相连,是祖母回娘家的必经之路。路旁多是庄稼地,小麦玉米高粱大豆等农作物应季满野。一条南北向浅水渠一隔两下,东边归王木匠,西边归我们村。村子近,房舍树木举目可见,地挨着,庄户人家赶集上店常碰面,七姑八姨小子闺女儿,谁和谁家有亲戚是儿女亲家,谁家媳妇不讲理,婆婆难侍候,几乎都知道。 耳濡目染,诸般镜像慢慢成了一种乡村底版,给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以潜移默化。小时候玩儿过家家,大都模仿过大人走亲戚,你来我往,骑车子或是坐牛车,带上点心油条等礼物。照例要嘘寒问暖,给孩子拿瓜果梨桃等吃食,说家常,之后是做饭吃饭,四个碟子八个碗,极尽丰盛之能事。道具无非砖头瓦块木棍树叶等等。日子贫瘠之余,自有一种简单的快乐在。有一次和一个女孩子扮娶新媳妇,被院中姑撞见,笑话了一回,着实尴尬。 祖母隐约说过她出嫁前婆家给聘礼的事儿,说是多少麦子多少玉米,具体数量记不清了,最多也就几百斤吧。听得出来,祖母对自己如此廉价的出嫁有点失落。她好像并不太抱怨婆家,而是埋怨自己的娘家,这么轻易让自己出了门子。 新媳妇娶进门,成了婆家的人,也有了娘家人这门重要亲戚。祖母娘家人少,有节礼常走动的就几家,同辈分亲戚中一个哥哥,一个妹妹,我叫舅爷姨奶;晚辈的有几个侄子外甥,我叫大爷、叔。 祖父祖母在世时候,我们家在同族中出了名的亲戚多。过年待客,别人家初三四就待完了,我们家要到初八九。往往是中午的一拨还没走,晚间的又来了。我隐隐觉得,这种亲戚间的往来让人大气,眼界相对开阔,少了小家小户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小气闭塞。 祖母的娘家晚辈逢年过节多是商量着晚上来,为的是能多说会儿话。她有三个侄子一个外甥,分别叫洪印、大小儿、二小儿、凤山。 洪印大爷是木匠,农闲时节给人家打打家具,扣房架。人轴,认死理儿,像眯眼笑的榆木疙瘩。老婆没生育,要了个孩子,叫小春。为了小春的婚事,半宿半宿地在我们家坐着,吸烟喝茶,点灯熬油,一副压折板凳的样子。冬天夜长,祖母每每坐在炕上陪着,听父亲和洪印大爷翻过来倒过去掰扯那些事儿。洪印大爷走后,父亲一方面嫌他不开窍,磨叽,另一方面怪祖母这么大岁数了,该早点歇着。祖母不声不响。可能她觉得客人没走,自己先歇下失礼。再者说了,毕竟是娘家人。 大小儿、二小儿是舅爷的儿子。大小儿叔早成了家,媳妇胖胖的,有俩闺女。因为日子累或是别的原因,二小儿叔迟迟说不上媳妇,和舅爷爷儿俩单过。我去王木匠读小学三年级,一天三顿饭往家跑。有一次被二小儿叔叫到家里吃饭。炝锅面,很香,还有锅饼,吃起来有嚼劲儿。对舅爷印象浅,只是一个高大模糊的影子。二小儿叔去河北私人小厂子里打工,经人介绍说了个媳妇,唐山人,在王木匠住的时间不长,就一起去河北打工安了家。去之前来我家做客。灯光下,二小儿叔红脸膛,手粗大,穿着皮裤,一声一声姑叫着,说着往好里过日子的想法打算。祖母眼里含泪,满心的不忍。有一年两兄弟找到我,打听河北修水库搬迁安置补偿的事儿,请人吃饭,吃的涮锅儿,俩人一中午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倒水满酒让别人吃,陪着笑脸,满是谦卑。 凤山是姨奶的独苗儿,怕媳妇,娶了媳妇以后分家另过。姨奶人干净利落,说话办事儿敞亮;后来得了白癜风,脸上手上一块块的白。小时候随祖母去姨奶家走亲戚,别的印象都模糊了,只记得姨爷端上来茴香馅儿的饺子。姨奶喊祖母姐姐,说没外人儿,也没准备啥菜,咱吃饺子,切肉的。饺子热气腾腾的,模糊了姨奶和祖母的身影。姨爷让我多吃。我不喜欢吃,觉得茴香苗甜腥腥的,味儿有点儿冲。 在王木匠上了一年学,两个村子间几乎天天跑,自己很少把它和祖母的娘家联系起来,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而已。可不容置疑的是,那里的确是她出生的地方,曾经有属于她的家,即使贫瘠,也有自己的父母和童年经历。会不会也有过家家的经验?不得而知。 有些距离可以精确测量,比如三里地;有些距离却不能,比如往世和今生,比如苍老和年轻。从记事起,祖母就老了,并一直老着,直到两颊凹陷下去,嘴张成一个黑洞。 有些人事可以记述,比如祖母的娘家人,比如那几百斤当作聘礼的粮食等等;有些却不能,比如她的童稚青涩、待字闺中,比如民国时代在她眼中心中的真实样子。 祖母生于1918年。那时候的王木匠是什么样子一时无从查起。生于斯长于斯的她也不会知道冥冥之中,三里之外的小村子会是自己此生归宿。 祖母有名字,叫赵金凤;她只会认,不会写;没上过一天学。祖母比祖父大三岁。所谓“女大三抱金砖”在她这里并非写实,只是一个美好愿景。她一生没抱过什么金砖,开始连孩子都没有,领养了一个不足月的男孩子之后,才有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那个不足月的男孩子是我的父亲,今年七十有余。祖母从同样三里外的姑奶家牵来山羊,靠羊奶喂活了父亲,后来又一手抱大了三个孙子;这于她而言,胜似金砖。祖母傻了之后几乎骂遍了身边人,却从未骂过她的孙子孙媳妇。用母亲的话说,近就是近。 祖母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姑,自然被骂过,捎带着姑父和两个表妹。姑今年六十三,婆家在七里之外,如今也是当奶奶姥姥的人了。我见过姑年轻时候的照片,一等的人材相貌,脑子灵活,办事泼辣。父亲说姑随祖父。 如今祖父去了,祖母也去了,成了村南高岗墓碑上的名字,成了过年时候要执礼请送的“爷爷娘娘”。终有一天,父亲母亲也会去,连同自己,纳入一个隐形序列。抛开血缘关系,在这个人人无法逃遁的序列中,每个生命的来去都弥足珍贵,值得敬畏。我知道,自己要学会习惯以思念的方式面对生命中重要的人以不在的方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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