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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饥饿的窖香

2022-01-03抒情散文宋长征
我仔细搜索三十余年的生命历程,竟然找不到一丝有关饥饿的回忆。童年更多的时间即使再过贫寒,我们尚能填饱肚皮。这得益于母亲。哪怕临到做饭的时间,家中无米无面,很快,母亲便能出门借一瓢米面。即使母亲说我打小嘴馋嘴尖,也让人觉得日子毛毛糙糙。玉米面……

  我仔细搜索三十余年的生命历程,竟然找不到一丝有关饥饿的回忆。童年更多的时间即使再过贫寒,我们尚能填饱肚皮。这得益于母亲。哪怕临到做饭的时间,家中无米无面,很快,母亲便能出门借一瓢米面。即使母亲说我打小嘴馋嘴尖,也让人觉得日子毛毛糙糙。玉米面我是不吃的,用玉米和小麦面卷在一起做的老虎饽饽,看起来很好,像老虎带着斑纹顺滑的皮毛。我会故意撕开,把玉米的那层不厌其烦地抠掉,把麦面吃完。阳春,三姐勤快,捡来一筐子杨毛狗,用开水焯了,凉拌,还是糙,像嚼了一嘴草。我讨厌这样的吃食,又不能大声抗议,于是默默地让胃隐忍着,肚子一般会发出咕咕的怪叫声,母亲会用下一顿为我弥补。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这么贫穷,穷已经不单单是一顶沉重的帽子,而是一种刻骨铭心深藏于记忆。我怕穷,到现在还是,我相信从那个年代走来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触,一个穷人,能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不是傻子就是一个狂人。   由此,一些味道经由记忆保留了下来。它们跳过了味觉,触觉,嗅觉,就那么牢牢占据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二哥那时还没走关东,和村子里的一帮青年天天厮守在一起。很早我就爬起来,二哥住的牛屋已经空无一人,桌子上倒着酒瓶,桌子底下满地花生壳。我很有耐心,在一堆花生壳里翻捡,偶尔,能找到一粒或半粒花生米——肯定是谁一不小心的漏网之鱼。一般我不舍得一口吞下去,我没有猪八戒那样的豪爽性情,日子再过艰苦,也没养出吃饱上顿不管下顿的习惯。我把一粒花生米细细嚼完,那香味就放大成一桌美食发出的味道。我贪婪地眯着眼睛,一遍遍回忆,生怕这样浸透齿颊的美妙滋味走散。   我期盼着一次饱餐花生米的时刻。那种感觉很怪。我说过,因为母亲,很多时间我们尚能填饱肚皮,不会天天眼冒绿光唱空城计。   不久后的一个夜晚,二哥要去看电影,他问我去不去。我当然不假思索地说去。往常,他们都是一帮年轻人聚在一起,吆五喝六上路,不知这次二哥为何大发慈悲,竟然想起来带着乳臭未干的我去看电影。我们到了地方,已经很晚,黑压压的人群,好像一眼看不到边的黑夜里的麦田。《孔雀东南飞》,彩色故事片。但是我没记住任何细节,后来才知道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那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花生米上。黑压压的人海之外,卖花生的小贩点着灯笼,在招徕生意。我没好意思说要,这种自卑感延续到现在仍然无可救药。我知道有时在面对人或事情的时候,要挺直腰杆,要不卑不亢,要像一个男人。可隐形之中总有一种逆流的力量在逼迫消减着我的自信。我想我能做的很好,能将一件事情做到尽可能完美,就没有必要去向这个世界表白什么,也没有必要让人知道你的胸膛里也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我的小算盘打得很好。二哥将我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站了一会儿,我便佯装打盹儿。他说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的眼睛望向人海外面的灯笼,干炒的花生带着白白的果壳,轻轻晃动,哗啦哗啦的声响美妙动听。我终于可以饱餐一次炒花生了。剥开白白的麻皮外壳,花生米的红色内衣很容易脱落。后来我知道那叫红衣,补血,也有可能是广告夸大其词,反正,我的眼神再也不看屏幕了,再美好的爱情也有终结,再动人心魄的歌声也有停歇。而花生米的香味是永恒的,像记忆世界里的云层,缭绕,盘旋,牢固地占据在我对各种味道的怀念里。   另一段时间更像是凄风苦雨。在水泥厂汽车队,我的年纪最小,个子最小,当然力量也最小。吉林帮是一些膀大腰圆的家伙,他们力大无比,一手提着水泥袋角,就能将一袋水泥抛向汽车。他们和汽车司机串通好偷厂里的水泥,在车厢里码夹层从来不会被发现,得来的钱款一起私分。我是一个容易被别人遗忘的人,除非当我真实地站在你的面前,你才会觉得生命中有些人永远不能忽略。这不是夸大,当我安静时我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一头豹子在蠢蠢欲动,可我不会马上打开栅栏将其放逐,我在等待,那头豹子也在伺机而动。
所以我只能暂时失业,等待调度过些日子给安排轻松些的位子。   居住地实在狭小,一间房子隔开,一半做饭,另一半用来睡觉。马三是我的同乡,马三能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已经算是格外开恩。这个人很小气,在我走投无路无钱买米下锅时决意不闻不问,吃饭一律在外面自行解决。那天下着雨,我正躺在低矮的小屋里听雨在哭泣,全是忧伤的思绪。我就想会不会有一个打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带着盒饭,深情款款来到我的面前。丁香姑娘果真不期而至,不过没带雨伞,也没带盒饭。天就要黑了,丁香姑娘早就说过,有时间来找我研讨诗歌,因为上学时她也很喜欢写诗。我的喜欢里却有一股蜜甜的忧愁。她问我怎么吃饭,我说天知道。天不知道,天一直在下大雨。淋湿了的丁香姑娘,把外衣脱了,挂在屋梁上晾着,剩下的,显现出玲珑有致。其实我什么也没想,在温饱没有解决之前一个人很难产生荷尔蒙之类的东西。我在外间扒拉出好几个土豆,放在炉火上烘烤。雨在密密地下,切片的土豆在炉子上吱吱地疼痛。我们研讨的是一个重大命题,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爱情有时是风,有时是雨,有时候连个屁也不算。   ——爱情是烤土豆。没错,当土豆甜糯焦香的味道开始在小小的屋子里流转,我们有了最伟大的发现。我们分食着那些自制的烤薯片,当然,比你在麦当劳肯德基吃过的好上几千倍。   什么都可以欺骗,什么都有可能是虚伪,唯独肚子欺不得。天冷了可以不出门,雨大了可以躲在屋檐下,人饿了,什么都带着一股子香味,仿佛那味道一直不曾离开左右。她在诱惑你,挑逗你,疯狂你,逼怒你,缩小你,鄙视你,遗忘你。   而我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我的记忆里曾经有几次撑破肚皮的记忆,原因是,最平常的吃食却以为美妙可口,不想放弃。于是饕餮,深中其毒。   嘴太馋会遭到报应。当我坐在教室里的土板凳上,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腹胀如鼓。梅老师起步向前,问我是感冒了,还是哪里不舒服。我说吃鸡蛋面吃多了,一帮穷人家的孩子哄堂而笑。香味有时掩盖了真实的饥饿,或者饥饿的真实,就像一个人看不够人间的繁华盛景,一步步走下去,最后才发现走进荒芜的沙漠腹地。   在无边的孤独里,那些香味幻化成无数感官上的精灵,缥缈,翩翩而舞,有着飞天的绰约风姿。我还是学会了克制,尽量储存起记忆中的美好,不再贪恋太多迷人的香气。
有些香是致命的,比如罂粟。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8-16 13: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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