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堂也有秋天

　　夏日繁华渐去渐远，清凉而潮湿的秋日仿佛在暗处窥视得很久了，终于能够乘虚而入。时光之长卷又这样悄无声息地翻过了一页，未知的无字天书一个全新的页面又这样从眼中铺展到心底。新的繁华是柔柔寸心可以详细感知的，虽然根本看不到天书页面上的行行列列。　　　　

关于季节的图景，善感的心是无法回避年年相似、又年年不似的呼唤的。亮眼的风物，颠沛的心途，逐渐逐渐不再是生活的主角，而当人把自身放置到岁月的流程上认真端详的时候，原来自己作为活生生的个体也不再是生活中大红大紫的主角，因为人太多，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相互牵绊的人也为数不少，想来想去，其实大家都在尽力合演一出大戏。进场，退场，微弱的变化，貌似简单的重复，单调且疲惫。幻想自己能当一回纯粹的观众该有多好啊，好像又是不太可能的。繁复人世的盛大演出只有演员没有观众。但也许有人会对此大加质疑，他们可能会搬出佛、耶稣、真主。凡事首先质疑的精神大可褒扬，但他们搬出的那些不属于人世，因为他们是超乎人世之外的圣灵，不在人世之中，但他们的价值恰在于关照人世，当然还得关照人世之事。因而，为了给单调且重复的生活增添一些乐趣，说说圣灵之类也是无妨的。假如诸般圣灵真有，虽然肉眼凡胎不可得见，但心有所念也不是坏事——假如真有圣灵，他们确乎可以充当人世诸相的观览者，当然就是观众，他们在看众生千姿百态的表演，所以凡夫俗子的种种行迹是绝对不可掩饰的——说白了，当一种东西开始被证明有无的时候，这种东西已经深入人的灵魂里了——的的确确，诸位圣灵，他们才是针对世间众生而在的无迹可寻的观众和访客。　　　　

因而，秋天，多年来一直都是和祖父母相关的！　　　　

这个季节，山林里的葛藤叶泛黄了，在每一场秋雨之后都要零落一些。枯黄了，祖父母和他们的乡邻们不再去采摘，那么，用来喂猪的东西大都换成了别的草木茎叶或籽实。潜行于林间的野兽偶尔也有在空旷之地崭露头角的，它们的身体渐趋丰满，它们的叫声昼夜不绝。这个时候，身怀有孕的野兽们肚子上吊着红嫩的乳头，这时候它们暴烈到了极点、警觉到了极点，山里的猎手们是不会惊扰它们、伤害它们的，所以，这个季节里山里人的善良情怀也就完全表现出来。　　　　

时令野果肯定熟透了，或被鸟食，或果了兽腹，或直接委地去喂养地上的虫豸。有些掷地有声，有些悄然零落，大山对生灵的恩赐无处不有。山林草木的种子也有极轻微、极轻微的，它们可以随风而去，它们未来的家园需要远渡云天、横穿白雾，然后像古时候的一个个新嫁娘一样懵懵懂懂地落于某处，等到了次年的春天，开始新一轮生命之旅。显然，善于御风而行的种子都有一个浪漫的旅程，也都有一个极具诱惑的未知天地，那是它们极愿意赶赴的。　　　　

秋天的大幕完全拉开，祖父母突然出现在善感者的心里、眼里，不过，现在，祖父母只是像悠悠白雾一样飘浮在散漫的天边。想起祖父母、梦想再见祖父母的人脆弱的心也一跃而上至于云端。仿佛是天光明亮的晴天，但又真真切切地下起雨来。雨线越来越密集，大雾升起，或者大片大片地来来去去，若有若无的阳光和漫天游荡的白雾把病弱的山里人赶回家里，而年富力强的，继续在林间出没。男人忙于砍伐，女人忙于收割。林中有一大块、一大块沃土，沃土与简陋的山居之间，道阻且长，因而，凡是收割了的庄稼全被堆放在原地夯实的土场上。终于天晴了，场子被风干，山民们赶快抓紧时间打、碾，从茎叶相杂的庄稼秸秆里分离出醒目的颗粒来。女人们把打好的粮食背回去，男人们把晾干的木头扛回去、把晾干的柴火背回去。那些日子里，林海或云端里常有歌声响起，男人的粗犷宏厚，女人的柔弱纤细；男人的明朗，女人的幽咽。歌词好像是次要的，重要的、有意味的还是曲调，所以，不论男女，他们在山野林间纵情放歌的时候，大都嘤嘤咽咽而不事咬文嚼字。曲调都很优美，凄楚的可以下及黄泉，豪迈的可以上比云天。更多的时候，只闻清歌，不见人迹。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和特定的场合，也可隐约听到男人的唇齿间会冒出“奶头哎——”、女人的口吻中会跳出“冤家哟——”之类的字音，是让年幼的听者有些心惊的！　　　　

祖父几乎不唱山歌，作为听众，确实相当合格的；祖母善歌，演唱风格与所有的山里女人雷同，但她的嗓音犹为稳健，有时候，那种稳健又趋向于萧瑟，与当下的秋天总是极其相符的。也许是到了极度高兴的时候，祖父的喉间也会哼哼有声，很难成调，但还能听得出是在唱歌，因而，给人的总体感觉是他的演唱更加含糊其辞而让人不得要领，断续，或者零散的哼哼之声也会透露出一些重要信息：若能唱得清楚、连贯一些，祖父所唱山歌之婉转、柔美堪与他人媲美！　　　　

还是祖母的歌声别具一格，一进山林就开始发出，好像只是临时中断过。每一次的接续，韵味总是比上一次更加醇厚、更加悦耳，更加令人回味，确乎是摄人魂魄的仙音。估计在四周无人的时候，祖母的山歌才有较为清晰的歌词。　　　　


野棉花儿崖上开　　　　

你把脸面儿转过来　　　　

我的脸面儿我不转　　　　

我们都是庄稼汉　　　　


这是其中之一。诸如此类的山歌描绘的是情窦初开的故事情景，其中的赤诚、炽热与激昂仿佛能给人的灵魂打开一道天窗，让人看到更加缠绵的天光、听见更加真诚的心语。还有一首，简直属于火辣型的，仿佛是“刀剁脖子也不后悔”的野合壮举，那山歌让年幼的听者颇感耳热心跳，并由此开始联想山林树木中没有一样是不懂煽情的。每至此时，祖母自己的脸颊也会逐渐变得像马桑果子一样绯红，而微弱的笑意又恰如坚冰之下开始涌动的活水。　　　　

开始紧张而繁重的劳作，祖母的歌声暂时停顿，确乎也应该算作多小节长时间的休止，然后，林涛涌动，众鸟飞翔，山泉复鸣，野花又开。熟透的山核桃就从枝上自由掉落，打落几片残叶，或者瓮声瓮气地掉入蓬松的草丛，或者落于覆满青苔的山石，哗然一声脆响，裂开、四散，紧接着，有鸟在枝头上东张西望，有松鼠从树洞里探出小小的脑袋，明亮的小眼睛仿佛被清凉的露水刚刚洗过。　　　　

山雨不时而至，女人们戴上硕大的斗篷，男人们穿上松软的蓑衣。此时无人作歌，大约因为必然要留心脚下泥泞的土地和道路，但也有可能开始聆听天籁之响，大约因为人们自己的喉舌与造化的宏声远振实难比拟而必然默默，并以此作为敬意。　　　　

祖父母是属于秋天的，秋天也是属于祖父母的——不，祖父母是属于四季的，而四季，也是属于祖父母的。他们大半生都生活在很远的山林深处，鹑衣百结而无忧，蓬头跣足而不哀。长居山林，与鸟兽为邻，活命的事情完全是他们自己把握的，如果他们信命也认命，他们活着的过程是无怨无艾的。　　　　

远去了，那一场秋雨之后第一朵洁白的云。那些流云和魂在云端的祖父母应该欣然相逢。如果祖父母依然风餐露宿，如果祖父母依然御风而行，并且在另一个世界活得更好，那么，他们一定会乘着和暖的阳光回访故土，然后，再借山风重归天际！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才是最爱我的人！”这是谁的灵魂低语？几十年不曾消失过。最爱，曾经有过，或者不曾在意，或者未能仔细品尝而终成遗憾？如今，大约只有凭借炉中香烟到天上去询问且致歉了。被爱的人年岁日增，对祖父母的思念总在秋天随风而生、随雨而润，念想中的云端，一定是很温暖的。　　　　

如果天堂也有秋天，那么，雨线密集的时候，金风长吹的时候，山林缤纷的时候，秋阳普照的时候，大雪封山的时候，天地之间应该有一条宽敞的大路，上面行走着的一定有祖父母的灵魂！　　　　

“我要好好的活，以后到了那边我就有好说的！”接受过疼爱的人这样默默地说，并且开始经常这样默默地说。　　　　


2014-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