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手史记
2022-01-03叙事散文宋长征
我有时会陷入无尽的苦思冥想境地,像一个疲惫的孤独的旅人,在身旁,在生活过的地方,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寻觅一个曾经闯入内心的人。我讷言,却又无比渴望通过一种方式与外界交流。我寂寞,在寂寞的星空之外,仍然希望有一颗或几颗流星倏然滑落。瞬间,点亮……
我有时会陷入无尽的苦思冥想境地,像一个疲惫的孤独的旅人,在身旁,在生活过的地方,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寻觅一个曾经闯入内心的人。我讷言,却又无比渴望通过一种方式与外界交流。我寂寞,在寂寞的星空之外,仍然希望有一颗或几颗流星倏然滑落。瞬间,点亮有些枯燥乏味的生活。我还想从一件事物的表象走进事物的内部构造,无论多么繁琐,杂乱无章,也要梳理得渐渐清晰。或者,从一双普通的眼神里,洞见一个人深邃的内心。
但我往往没有这样的功力。像降龙十八掌,练过了几招几势,始终不能探知到其中的精髓。现在也是,我企图用一种近乎平缓的语调,走进一些琐碎复杂的内部纹理和旁支末叶。我相信,其实真正的真实与真相,往往存在于繁琐冗长的细节,存在于我们曾经交互的刹那。
那个傍晚,史小刚神色黯然地找到我。开口,依然凶狠。“我日他姨孟宪坤。”我提醒,孟宪坤她姨是你婶子。史小刚于是咧嘴笑笑改口:“那日他娘算了。”其实,事件的发生,我知道一些。孟宪坤来我们村吃席,流水席,史小刚的爷爷三周年祭。史小刚和孟宪坤不在一个桌子上。十大碗,刚刚上了五碗,孟宪坤抢也似地从传菜者的托盘上,抢走看上去更为丰满的一盘大盘鸡,汁水溅了史小刚一身。“我日你娘。”史小刚骂人总爱这样开始。“史小刚,我日你娘。”孟宪坤还了一句,眉毛倒立,并不打算认账。 梁子是早就结下的。史小刚跟我一般大,却总是比我显得老成,一年级,就学会用盘尼西林的小药瓶和我交换,帮他的同桌曲丽做作业。我说你怎么不做,曲丽自己怎么不做?史小刚则一把夺过刚在我手里还未暖热的小药瓶,说日你娘到底做不做?我说,我日你娘,做就做。时至今日,我也想不清楚,当初为何如此喜欢那些透明的玻璃瓶子,是屈从还是不屑,找不到合适的答案。史小刚则和曲丽一直关系很好。上七年级的时候还是同桌。孟宪坤在右,石小刚在左。曲丽,理所当然夹在两个二百五中间(别人都这样说,尽管我并不以为史小刚是个彻头彻尾的二百五。只不过有些执拗单纯)。有一天。孟宪坤在去厕所的路上说了一句骚话,很骚,曲丽告诉史小刚。史小刚就找人在学校前面的空地上揍了孟宪坤一顿,结结实实。孟宪坤挺着脖子,不肯吐露半个疼字。 十大碗最后的两碗汤还没上来,史小刚的肩膀上就挨了一闷棍。醒过神来,孟宪坤已经站在村口的土戏台子上喊:“史小刚,我日你娘,你敢过来,老子跟你单打独斗。”有好事者怂恿,起哄,石小刚则笑眯眯地说:“表弟,我日你姨,干嘛生那么大气。”手里端着一碗刚上来的酸汤,话没说完手一扬,连汤带碗朝孟宪坤飞去。辣了双眼的孟宪坤只顾擦眼,史小刚夺过对方手中的棍子一阵猛砍。孟宪坤的头,顿时血流如注。 “完了,家里是呆不下去了。”石小刚神色恓惶地对我说。那一棍子整整砍去了南岗子上的一溜大杨树,孟宪坤才带着轻微脑震荡出了院。 史小刚是一个很会唱歌的人。虽然脑子对学习不大灵光,作业每每满纸胡言。但只要一站在高处,必放声大唱。没有人不服气。看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史小刚和我撵了很多天,听不够里面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史小刚说,不能听见唱歌的声音,就像嗓子眼钻进了一只小虫,就像耳朵眼里满是飞翔的云雀,就像一唱就飞进了云彩里。啥都忘了,只看见朵朵白云,只听见清泉流水,只梦见鸟叫虫鸣。我信。多年以后,当我听见“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的时候,就会禁不住想起史小刚唱歌时忘情的神态。九十年代初,我在渤海湾的一个渔船上打渔,当水手。那时候,村子里还很少有人出去打工。白天,有活没活,男人女人总要到田里,给棉花逮虫子,在玉米田里除草。我幻想着,学是不上了,总还会有其他的道路。比如,凭着发表过几行小诗,参军入伍,或许还能找点门路。但事与愿违。在花光了第一次出远门挣下的几个小钱后,三哥说,完了,乡武装部的人说了,今年已经没名额了,来年再说。我开始默默收拾行李,几件衣裳,几本旧书,胡乱塞进行囊。这时候,史小刚来了。 风裹着浪,浪推着风,史小刚就在沙滩上放歌。唱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唱天边有朵雨做的云。唱少年壮志不言愁。唱再回首往事如梦,再回首泪眼朦胧。我则习惯看海鸥缓缓在天空飞翔,而后,降落在海面上。随着浪花,一会淹没,一会又被送上浪尖。无序的生活,无暇打理一些散乱的心绪。那年我们十八岁,还是喜欢说起有关梦想未来一类假大空话题的年纪。 “日他娘,有钱了一定要买把吉他。”吉他,或许就是史小刚的最大梦想吧。那么我呢?不再奢望走进橄榄绿的军营,很多个夜晚涂抹的诗集也被撕散了,飞扬在异乡的风里。飞吧,飘吧,飘到大海的深处,沉进阴暗的角落,让一些无用的纠缠妄想的诗意统统见鬼去吧。这辈子谁再说当什么狗屁诗人我跟谁急。 史小刚是在过了一年后开始在金城声名远播的。那时,我们已经从渤海湾的渔船上离开,分道扬镳。据说史小刚留了一头长长的头发,抱着吉他出现在某夜总会,一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终了,看客还沉浸在无穷的回味中。三十秒后,才响起经久不息潮水般的掌声。那时的我好像刚从万念俱灰里出来。村子里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外出,鞋厂,服装厂,水产品加工场,走了一批又一批,我却再无心力去探知外面的世界。这养成了我一直以来拒绝城市的不健康心理,每每一想起城市,无非是灯红酒绿,无非是钢筋水泥的丛林,无非是对门的两户人家打死不相往来的邻里关系。 ——难道不是么?至今,依然疑惑不解。 那么,城市应该是一种什么样子呢。我说不出来,也刻画不出一个城乡完美契合的将来。只是在内心,依然充满田园般的渴望,想,所谓的乡村就该是永恒的代名词,村外有田,家中有米,街道干净整齐。至于房屋,也不一定太过整齐划一,有钱的可以盖得好些,家庭影院内,整体厨卫,凡是现代化的都合理利用。最好,沿着长满野草开满野花的乡间小路,干活收工。当然,穷人也要有活路,也不要跟别人攀比,有多大嘴吃多大馒头,大不了多付出几分辛苦。 草绿虫鸣的村庄,才是乡村的样子。 史小刚带回来的第一个女子,我见过。那一年临近春节,我想起一张喜欢的CD。在村子里,也只有史小刚肯舍得花钱买那些歌曲舞曲。房间狭小,皮肤微黑的女子坐在床上,看书。好像是茶余饭后一类的书籍。史小刚在擦拭吉他,巨大的音响震耳欲聋地传出迈克杰·克逊声嘶力竭的演唱。也许这个天才而怪癖的King of Pop不会知道,万里之遥的某个小小村落,曾经回响过他复杂疑惑而充满矛盾的音乐语言。有时,人其实就活在无尽的疑惑里,看似明白的世界,最终找不到明确的答案,看似简单的命题却暗藏玄机。 史小刚听见我来,亲热地喊了声兄弟。口音,偏东北的普通话还没拐过弯来。屈丽,接着的一个名字更让我缓不过神来。史小刚后来说,在金城混了好几年,上床的没上床的,喜欢的不喜欢的,只有屈丽叫屈丽这个名字,和曲丽听上去相似,喊上去一样熟悉。大概,也是意外之中的巧合。史小刚用盘尼西林瓶子换我帮做作业的那个曲丽早就死了,乳腺癌。十九岁那年,县医院的专家经过会诊,得出一个结论:这种年纪得乳腺癌的几率大概三十万分之一。 一个叫曲丽的女孩死了,死在石小刚活着的记忆里。一个叫屈丽的北方女孩从此走进了史小刚的生活。
史小刚也改了名字。叫史记,好听又好记。 认识屈丽也是巧合。那时候,《你对我像雾像雨又像风》正在流行,好像满世界不是雾不是雨就是风,反正看起来扑朔迷离。橘黄的灯光下,旋转的镁光灯,高亢的音乐。史记抱着吉他,他的那把破吉他,在一个叫黄金海岸的歌厅唱歌。不要工钱。看客给的小费算是走场的收入。屈丽那时刚从遥远的冰城以北来到金城,遭遇了一段狂风暴雨式的爱情。继而,又昨日黄花般被人抛弃。史记后来跟我说,那时的屈丽很美,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史记说:“我只是一个流浪的吉他手,居无定所,连一把新吉他都买不起。”曲丽说:“我不要房子也不要车,只要你真心对我好,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当我行文至此的时候,亲爱的读着难免会觉得罗嗦俗套。每天早晨醒来时,我们的眼前不还是昨天的样子?——城市在远处,车站上依旧人潮汹涌,南来的北往的,匆忙地奔赴爱情与前程。该拆的地方,动用各种力量也要拆迁。想建的地方,跑马圈地,用不了多久就能矗立一栋栋万丈高楼。乡村也在变,干打雷不下雨的时候多,下也是狂风暴雨泥沙俱下一刀切,哪管你痛苦还是喜欢。我们的村庄,除了建起来几座新房,本质上什么也没改变。每年春天,男男女女陆续离开亲人,离开家乡,向着陌生的城市绝尘而去。只在腊月到了以后,才候鸟般飞回,褪去某公司标识的服装,换上新衣,迎接新年。 史记也回家了。就在前天。史记的母亲一看见我,泪水刹那夺眶而出。她说屈丽走了,带着孩子,留也留不住。她说,屈丽走的时候拿走了所有存款,卖了家里的所有粮食。她说,屈丽走了我不心疼,只是不该带走我唯一的孙子。我无言相劝。只能默默站在一旁,听这个可怜的乡下老人绝望的倾诉。 时间回到两年前。笔墨实在一件好东西,想让时间逆转,马上就能让缤纷的昨日重现。日子在不紧不慢地过着,乡村最大的动静也就是鸡鸣狗跳。但没人有心思去听。身强力壮的大多数在农忙之后都走了,一卷铺盖,没有别离时的泪雨纷纷。现代化的交通,让城市变成了另外一座村庄。头天晚上买好的车票,第二天晚上就能躺在工棚里数星星。这是能想见的。当然能看见的还包括路旁林立的线杆。几年前,线杆的作用无非是连接村里乡里县里的广播线,农科知识,爱国歌曲,相声,广播剧,沿着一根虚无缥缈的铁丝输送进每个人的耳朵眼里。还有夏粮征购,秋季的三提五统,大喇叭成了一个亢奋的精神病人,掉渣的土话,落在地面上,能扬起漫天尘土。但里面的声音,不会减弱,一直喊到你疲软,心服口服,第二天赶忙勒紧裤腰带去交了粮款。后来,乡里的广播站倒闭了,废弃的线杆架上一股股脚趾头粗的线缆。电话,网线,都能从脚趾头里分流出来。 那晚,我听见低音炮里传出高分贝的《青藏高原》,韩红的嗓音像插上了翅膀,雪域上一只自由翱翔的雄鹰,在村庄和田野的上空久久盘旋。史记的嗓音还是那么好,有磁性。《饿狼传说》——“爱会像头饿狼,嘴巴似极甜,假使走近玩玩凶相便呈现。爱会像头饿狼,岂可抱着眠,他必给我狠狠的伤势做留念。”歌词含混,节奏快而亢奋,一声接着一声。我爬上土坡,史记的家就在一座土坡之上。孤立,突兀,却显得别具一格。史记和屈丽都在,新买的电脑,二十几英寸大的液晶显示器,深海里的鱼,幽灵一样在里面游来游去。当然,我是一个玩电脑的菜鸟,从史记开始,排了十几号,用了好几年时间才拥有了一台组装的大脑壳,笨拙而木讷,端放在破旧的书桌上,用来缓慢书写记忆深处那些难忘的时光。
史记告诉我,他要出远门了,随着路桥公司的施工队,四处流转。电脑是给屈丽买的,怕她一个人在家孤单寂寞。我理解史记心中的情义,就像小时候一直坚持不懈央求我用玻璃瓶子换取代做作业一样,只是单纯地为了彼此眼神中清澈的默契。 快速从新疆腹地赶回的史记黑着脸,重重地丢下手中的行囊。这一走一回,不过是七八个月的时间,史记说什么也不相信,已经和他有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的屈丽为什么会独自跑路。电脑在组装精巧的电脑桌上,打开,还是深海中寂寞的游鱼,在深蓝色的礁石和墨绿的海藻间游来游去。我无法劝阻。史记的母亲始终用手抓紧心口的某处,靠在一面光滑的墙壁上,以支撑虚弱的身体,不至于瘫软在地。“没有人会想到。”史记的母亲说。很多次屈丽去县城把孩子丢给自己,总以为有什么该办的事情办完就会回来。事实也是这样,屈丽每次去县城,少则一日,多则三两天,肯定花枝招展地回来,给老人,给孩子,买来很多乡下难得一见的食品和玩具。可重要的是,当在县城一家麻纺厂上班的妹妹有一天忽然发现屈丽的身影,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进了一家宾馆。史记的妹妹多长了一个心眼,以给宾馆客人送外卖为由,跟踪上去,洞悉了已经发生的所有事实。回家后的屈丽,成了婆婆的重点监视对象,不准外出,不准去县城,只允许呆在那间有电脑的卧室里。电脑上的滴滴声总是响到很晚,史记的母亲才在一片深深的疑惑里,渐渐睡去。 所有的景象表示,屈丽走了。也许还会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史记拷下电脑里的所有历史记录,选择在一个多雾的清晨,出门,追随四处漂泊的施工队,继续漂泊。
我一直在想象一个场景,高大的打桩机伸出长长的铁臂,钻头与岩石打磨的声音,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传出很远。山谷寂静,在寂静的山谷中,用不了多久就能飞架一条钢铁的虹桥,高速奔驰的列车,从远方疾驰而来,驶向更远的远方。在巨大的噪声里,史记的记忆逐渐被清空,那些飞扬的音符,那些高亢的旋律,会像奔突的血液,从凝滞转化为沸腾。 短暂的通话里,史记长叹了一口气。不无调侃地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兄弟,你说呢?”我什么也没说,只说什么时候还能回来,想听你唱歌了。史记说:“唱,为什么不唱?日日夜夜,和打桩机一起在空寂的山谷里二重唱。” 我差点忘记了,他曾经是吉他手史记。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12-8 20:3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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